她从厕所回来,将脸盆放到脸盆架上去的时候看见小龙不在了,她满以为小龙回到了班上。可是待她来不及将自己鞋子上的泥弄掉就直往班上去的时候,小龙的桌位依旧是空的。孩子们依旧闹哄哄的。她向其他角落里扫了扫。也没有。她的心咯噔一下。小龙的位置就像一个黑洞,使年轻的女老师一下坠进了深渊。孩子们对老师的问话感到很奇怪。他们说,刚才老师不是抱着他的吗?是的,他不见了,我上个厕所的工夫。她在孩子们的面前不知所措。幼儿园里的其他老师很快也知道了,连小学部的老师也知道了这件事。怎么好端端地丢了一个小孩。很快有部分老师帮着慌了手脚的女老师寻找。看他有没有独自一个人回家去,或者上前边的村庄里玩儿去了。所有的人显得很焦急,有的老师甚至停下了课去找小龙,学校里的同学都在议论着幼儿班的黄龙,他竟然不见了。
学校附近的沟渠都找过了,没有。东边的桑树田里,也没有。村庄里的妇女们根本没有见到小龙上庄。小龙就这么失踪了。
小龙正坐在床沿上,晃悠着腿,他现在好多了。他跳下了地,张望着老师的房间。在脸盆架的上方,有一把吉他。他不认识,但是他觉得像一个大瓶子。桌子上的一个瓶子里插着一些他同样也不认识的腊梅。他将鼻子凑过去,闻了闻,他闻见了一股淡淡的香味。在腊梅的旁边,是一个照片框,老师正在里面拨弄着墙上挂着的东西。老师坐的地方和这里全然不相同。从老师的红衬衣看,那显然是夏天。他正看着,门口一暗。老师,照片上的你真好看。他还以为是老师回来了呢。可是他却听见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他说,你爸爸让我来接你回家的。小龙这时候已经坐回了床沿上,他停止了脚的晃动说,我不认识你啊。那个男的笑着说,可是,我认识你呀,我还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小龙说,我叫什么名字呢?你叫小龙,对不对?你爸爸今天有事了,所以叫我来接你的。小龙说,好吧,刚才小霞将我的脸抠破了,喏,他用小手指了指自己的脸颊。
他向小龙伸出了双臂,将坐在床沿上的小龙抱了起来,然后沿着西墙的石子路,走过老榆树的身边,榆树上的钟挂得很低,小龙几乎可以伸手抓住那根系在钟锤上的绳。他阻止了他,他将身子一偏,小龙的手就够不着了。
他们很快绕过墙根,向北而去。
12
在镇大桥的边上,有一家“迷你美容屋”,它两层,上层有门开向桥口的街道,下层的门则对着泊在岸边的船,机驳船。你看它的墙基几乎贴着渭河的水唇,自然行水路的人常常方便地下了跳板,带来了不少生意。他看见她进去了,外面的彩色卷筒在翻卷着迷离的光,她太像小芸了,她走路的姿势和身段。当然他知道小芸不会来这个地方的,他只不过被一种好奇感所驱使,才跟了这么久。他站在玻璃门边,思忖着进去还是不进去,里面有一层幔布,所以看不见里面,玻璃上清清楚楚的是那张胡子拉碴的脸。就是这张脸击破了他短暂的犹豫,他决定推门进去。里面的空气荡漾着待他坐定下来慢慢就适应了的脂粉气味。随着一声拉门声,里面走出一个女人,她脸庞白皙,身材高挑。声音小,但是亮:进去吧,进去有位。她还手指了指,半掩着的门里,传来一阵一阵动静。他明白怎么回事。有一张蓝白条纹相间的床单一节一节地往下坠,紧接着一条白光光的腿曲起来又竖上去。他说,哦,不了,就坐在这儿了,理一下头发,再刮一下胡须。
不需要其他的了?不需要!小姐开始给他理发,那电动推剪嗡嗡地在耳朵边像春天的蜜蜂响着,他感觉到小姐的手指一会儿放在颈脖上,一会儿在额上,总凉凉的、爽爽的,还软软的。这种感觉很好,它一会儿又转移到耳朵边上,脸颊上。他觉得自己在吞吃着什么,喉结不能自制地在那儿拉着,他的头在她的手上被固定住了,又不能随自己的意愿摇晃,转移。他是很想稍稍偏移一下头的,因为小姐的身体那突高的部分快要伸进他的嘴里。他只能这样了,被她修理着,咔咔嚓嚓声在他的头顶上盘旋,他看着往下掉的黑丝,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他依稀感觉到小姐将里面的拉门一把哗啦拉上了,里面的浪声还蛮大。
他听着,在听觉中细细地辨识到,里面的空间估计有五张位子,只会多不会少。
剪子在游走,它绞动运作的声音在他的头顶上,忽巨忽细,忽远忽近。
在小姐刮胡须的时候,他从短暂的睡眠中醒了过来,他看见一个胖胖的家伙坐在他身后那张长沙上,他跷着二郎腿。从他跟操剪的小姐谈话中可以判断,这是这家美容店的老板,姓周,现在似乎欠人家的债。“这狗日的要我在年底前还一半,我去偷去抢也来不及啊,录像厅录像厅吧,指望赚几个钱,都泡汤。快过年了,还要给你们几文,这狗日的,逼得这么紧。缠缠绕绕还是亲戚,高利贷不是照放。”他说话的时候,一头摩丝擦亮的黑发像钢丝一样一颤一颤的。他看见他在身后的空间里显得焦躁不安,一会儿坐下来,一会儿站起来。
小姐在他的胡子上抹着肥皂,然后便用一字刀咕吱咕吱地刮着,他现在躺下来了,被渗进的水渍在天花板上画成一个美人。小姐专注地运着手中的刀,鼻息几乎接近他的鼻息。他甚至听见她的呼吸和心跳。一时间,屋子里静静的。只听见里间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是楼梯板的咚响。一节一节地下传过去,看来人们下去了。
忽然一声吆喝,周凯,信。随着门缝里塞进来一封信。很快邮递员的铃声远了下去。
周老板展信,匆匆读完之后便骂道,他妈的,她以为我跟她来真的。太天真了。
看来这位老板不仅仅是拉下了钱债,还有情债。
到哪里都有天真女孩子啊。他想道,然后微微地睁开眼,看见小姐的面孔垂向自己,上面的睫毛和高高的鼻子,奶子要掉下来,掉到他的身上来。
他理了发,刮了胡须,整个像换了一个人。他在镜子前看了一眼自己,那道疤痕比以前似乎更白了一点。在他付钱的时候,那个很象小芸的女人从里间出来了,她的脸颊上留着残红的印迹,完全是一副风压梨花后的状态,他向她看了一眼,他说不清楚自己的眼神里是不是有鄙夷之类的东西。其实这是和自己无关的,完全搅不到他内心那泓水中去的。然后就离开了,他当然要离开这里,游戏的骰子已经转动,已经取消不了这个必然。他要去做事情了。他漫长的等待就是为了这一刻。他不再流连什么了,他要尽快地完成此事,回到南方去。
他摸了摸崭新的下巴,然后迈步向前走去。
13
你迟来一大步。脸上挂着笑容的小姐说着将拉门在他的脚后跟后哗的一声拉上。
黄景明骑得够快,风在耳边直溜。他想到周凯很可能在镇上,家里家里铁将军把门,录像厅录像厅也关门大吉,人说狡兔三窟,还有一窟,定是那个骚窝子美容屋了,他今天一定要找到他,最起码要还一半,利息暂不算。他将车支在美容店的门口,他的车在桥头的阳光下发着亮光。这一回他还是扑了空,小姐告诉他周凯已经走了,她也不晓得他死到哪里去了。他是老板,我们哪敢管老板的闲事。
妈的,又让我扑了个空门。黄景明嘴里骂咧着跨上了车,他坐在车上,像一节枯木,一动不动,似乎是一棵树在想着将绿芽儿枝头伸向哪里。还没有等桥头水果摊上的人们回过神来,他的车已经被一滚烟推到了远处。
他的耳边像有一只只老虎蹭过他的耳背飞了过去。
即使有人架着喇叭也喊不停他了,他开得太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