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的问老师几乎从麦田里斜了过来,麦田里的泥土像黏糖,使他的脚很快变成两个重秤砣,问老师原以为斜过麦田抄个近路,没有想到他的速度反而降慢了。他觉得自己像是走在沙漠里,嘴里嗓子里发干,他走上田埂上了红砖大道的时候,他根本来不及喊住黄龙的爸爸,就只有站下来直喘大气的份了,问老师确实是老了,精力大不如从前。他摇了摇头。人,车,两个速度。没有办法了,他扯开喉咙喊了两声,然而黄景明的车影已经飘忽而过。他的嘴巴张得有头大也没有用了,人家根本就听不见。
或许,他已经知道了呢。要不,这么急?他一边想着,一边甩着脚脖子,将那些泥坨卸下了脚。似乎还不行,他不得不脱下鞋子,现在金鸡独立的问老师,在露出地面的砖角上用力地掼了惯手中的鞋子。
他终于吁了一口气。
他的步子自然就轻快了起来。
问老师发现黄龙家的门没有关,问老师和黄景明沾亲带故的,来黄家吃过几次酒。可谓熟门熟路。他看见阿晴嫂蜷缩在桌子腿跟前,用劲地抹着。这时候的天色近晚,就在上灯没上灯的时候,问老师觉得阿晴嫂像是摊在一团昏暗的光线中一样。他喊了一声,阿晴。阿晴嫂从桌子腿跟前站了起来,然后跨过门槛,迎了出来。
小龙回来啦?问老师的嗓子显得很老了,还带着痰音。
不用抹了,小龙不晓得跑哪儿去了,赶快去找,学校里也正找着呢。
阿晴嫂看见问老师的脸和身子处在他家院子的黑暗中,愈来愈黑,她大声地啊了一声。这是一个终于到来的声音,从她心肺底部不容迟疑地经过苦涩的喉管,冲进了眼前的黑暗中,她感觉到自己摇晃了一下,好像是被自己的这意外的一声猛力地一撞。
她感觉到自己先扶住了一根柔弱的花枝,然后是一双手,那双手带着灼热的温度安慰她,将她牵引入室。她的腿忽地一软,瘫坐了下来。
问老师说,你先休息一下,休息一下。说不定到哪儿玩去了,不急不急。
她一个字没有听进去,她流下了眼泪。
鼻涕冰凉地凝聚在她的鼻尖上,她已经不知道去揩了。
她嘤嘤地哭泣着。
14
事实上,不仅仅是无名村所有人知道这件事情,整个全镇的人都知道了,黄景明的儿子黄龙丢了。而且在学校里丢的,不明不白,有的人说要追究学校还有老师的责任,有的说很难说,或许被哪个被钱迷住心窍的家伙绑架了也说不定,黄家的高门楼、那青砖乌瓦、那摆设,谁看在眼里不烧红眼。这回把他的惯宝宝儿子掳走,看样子是非要敲他一笔不可了,这电视上又不是没有演过。慢慢地这种议论似乎形成一种定势,关于小学生黄龙被绑架了消息犹如平地惊雷,在四乡八邻炸开来。人有点钱了,就生出一些事端来了。倘若黄景明老老实实地种田耙地,吃饭喝汤,也许日子四平八稳,哪来这个事。有人自然而然就发出这样的感慨。然而现在求个吃饱穿好,根本就是落伍。手里没钱,人家未必不笑你无能。再说田地里拼足了劲,就长出么点钱,现在米价还哧哧下跌。一年两季忙乎不算也罢,可是撒下去的化肥磷肥不能不算,那撒下去的是一个钱两个钱。田里又长不出朵金银花来。可是一些老头老太,他们倒不是这么想,他们想自己一辈子的田也种下来了,一年两季也还舒坦,城里人一年忙到头,现在还闹下岗,摊摊生意也难做。被说急了,老头老太不再理会人,手一抄上了田埂小道去周寡妇那老屋去了。那里要比任何地方都清静自在。这多多少少是他们一群的写照。再看村下乡上,屋里田头,道中厕间,都是一些老弱病残,加女幼。青壮男子在他乡。这也的的确确是他们的写照。
人们一块找,一村村,一寸寸。恨不得翻开地,将孩子翻出来。哪来呢?
然而事情真相也只有黄景明和阿晴嫂心知肚明。黄景明夫妇心情几近瘫痪。黄景明骑着他的那辆锃亮的摩托在所有的路上行着,他的车子再也不像往常那样风驰电掣,而是像他的人一样被抽去一根筋,失去了动力,显得萎靡不振,闪闪烁烁。
周凯对此还浑然不知,他刚从一位姑娘的闺房里出来,他跟姑娘好好地睡了一觉,然后好好地将那封信谈了一谈,之后两个人在房间里又喝了不少酒。周凯本是一个酒量有限的人,这一次美人佐酒就自然喝多了。他走出来,脚变得很高。他像踩着高跷走在田埂上,脑袋里纷纷纭纭。他向前走着,嘴里哼着模糊的走了音的小调。傍晚的光线勾勒出周凯摇摇晃晃的身影。他走上了一座桥,他倚着栏杆定定身子。
旁边不远处的高门楼使他出了一身冷汗,他想,不要给黄景明看见,被那个狗日的看见我就麻烦了。这时候他才想起自己的自行车,他骑着去的,却没有骑回来。冷汗使他打了一个冷战,脑子清醒了许多。他向水里吐了一口痰。忽然桥的涵洞口一团黑色的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由于河很小,水也不深,涵洞里几乎淤积了。他手挂栏杆,好奇地用脚去戳了戳。
如果不是吐一口痰,他可能也不会发现,就和所有的人一样,人们哪会想到在这一个隐秘之处呢。况且这个时候他压根儿半点也不知道,否则的话他早就将小孩从涵洞里拔出来,而不是用脚试探了又试探。他几乎就被塞在里面,如果不是水流的缓缓传动使他的头部暴露出一点点的话,确实让人难以发现。
他一下子惊呆了。
15
阿晴嫂坐在长凳上,她的脸部处在阴暗的光线中。她坐在这儿很长时间了,泪水在腮边慢慢地干了。她盯住墙上看,墙上的画扑满了灰尘,可是画像还很鲜亮,里面一个抱着小孩子的外国女人使她想起了那天早晨。
那天早晨,鸡子叫了两遍她就起床了,她被内心的那一个秘密驱使着。
她开始坐在灶火前烧水,活泼的灶火在她的脸颊上跳动着。火叉在火中愈来愈透明,火在灶膛里跳跃着,飞翔着。她的整个身体处于一种回忆之中,忽然,她笑了起来。
她觉得很痒,他的那根柔软的舌头在她的身上舔着,火飞翔起来,她感觉到火叉柄坚硬的热度。她握在手里,觉得很沉。他在继续舔着,像一只贪吃的狗。
她的酒窝再次深陷了下去。她是第一次,是第一次,这样,就这样让一个男人舔得她痒痒的,她要发笑。
她躺了下来,棉花的绿叶盖住了她的脸,她似乎听见蚱蜢在绿叶上飞跃的声音,青青的棉桃像一个少女的芳心摇晃着,她有点紧张,他也是。两个人的喘息在他们的胸膛间回荡。她的手颤抖着,他解着红衬衫纽扣的手也在颤抖。这是一个少女的秘密。
她很爱他,她想着他高高挺挺的鼻子,她一次次地在田埂上眺望那间泥巴小院。
那是一个灼人的秘密。
她想起她的少女时代,她怀着一股甜蜜回到了家。在梦中叫唤着他的名字,黄景明,那三个字搅动得她心神不宁,仿佛那根舌头还在舔着,无休无止地舔着。
嫁给他,嫁给他,她对自己说。这是她的决心,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即使是她的妈妈。水其实已经开了,咕嘟咕嘟地响着,她还不知道,完完全全将自己交给了遐想。
她很好地将自己洗了一洗,然后就离开家来到了这里。她记得她第一次看见这幅画像的时候,她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甜蜜和柔情。小孩胖墩墩的腿在那双丰满的手臂间弯曲着,他看着坐在长凳上那个脸挂笑容的少女。她也盯住她看。她发现画中那女人的眼神里涌动着一种异样的东西,她被她打动了。
一幅画,使她充满了憧憬。她默默地在心里说着,嘴唇跟着蠕动着。画中的母子俩看着她,自始至终,看着她绯红的脸,绯红的心事。
那天早晨已经消失了,它明亮的光线也消失了,那天她的形象却没有消失。她走在田埂上,俊俏的刘海和衣角在早晨的微风中拂动,她要去做一个祈祷,许一个愿。
当时她祈祷的什么呢?她现在似乎想不太清楚了,被岁月渐渐地冲淡了,岁月就这么无情,像水抹去了沙上的字迹一样,少女时代带着那美妙的喧哗流向了身后的水域,慢慢远去,逐渐模糊。她只记得自己真的如愿以偿,嫁给了那个叫黄景明的男人,她还记得“嫁给那个穷鬼有什么好”,还记得她被庄上的人们叫成了阿晴嫂,还记得自己看着自己儿子的眼神,儿子的笑,和儿子哇的一声哭……她还坐在那儿,几乎还是前几年的那个位置,长长的凳子,长长的冷光。
忽然,她哭了起来,仿佛被那冷冷静静的光弄伤了似的。
2011年3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