彪哥再一次哈哈大笑起来,声音很大地说了一句话,他妈的,我看你过回头了。
他将自己浸泡在水里的身体捞了出来,再一次地坐在了大理石上,他的那种陌生感开始消失,他坐在那儿开始搓弄他的脚丫。他的脚板有几个水泡已经破了,像撒了一些盐在上面似的。他咬着牙,将水撩拨到上面。
他洗完澡出来的时候,天竟然下起了小雪。雪花在空中沸沸扬扬往下落。一触到地面便不见了影子,只有一摊水。略感新奇的他掀开布帘子时,街上的地面已经潮乎乎的了。人们走过脚底下响声一片。他毫不犹豫地走了。他的肚子饿了,一把澡把肚皮也洗空了似的,他选了一家比较干净的面店。
面店朝街的一扇玻璃橱窗,已经很模糊。隐隐约约地看见外面的景象和人影。他觉得这里的面条不错,很劲道。
8
小龙吃过饭后就上学去了,阿晴嫂还在埋怨自来水,黄景明正在楼上听流行音乐。音箱的声音开得很高,音乐从小楼飘了出来,传了很远很远。人们在老远就能听见那英的歌喉了。“雾里看花,水中望月……”阿晴嫂开始像往常一样扫地,抹桌子。几乎每一个到过黄家的人都有这个印象,阿晴嫂手里总是揣着麻布,似乎一刻就没有停止过。他家的桌子腿都可以照出人的脚影子,那发亮的地板就更不用说了。她现在几乎匍匐在地上开始她遥遥无期的清扫工作。她再一次想起了自己第二次去周寡妇的老屋那天早上。她感觉到眼泪开始在自己的眼窝里飞旋起来,她停了下来,她觉得自己像一条狗,也许这就是自己所祈祷的幸福生活。
她那天早上起得很早,她在屋子里还洗了一把澡,她将自己好好地清洗了一下。她妈妈说,去见上帝,应该干干净净的。她就这么做了。她想着那个早晨,早晨的风使她一阵凉爽,她快步走在田埂上。那时候还是夏天,秧苗碧绿。她的心情前所未有。
聋老头给她开了门之后,她看见窗口的光亮倾斜在那些长凳上。她似乎感觉到长凳上的凉爽。墙上的一幅画吸引住了她,一个人吊在一个十字架上。画已经粘上了灰污,但是色泽还很鲜艳。她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吊到这儿。脸孔模糊,耷拉着头。她坐了下来,静静地看着,屋内静悄悄的,从隔壁传来碗盏的声音。还有勺子舀水的声音,异常清晰。她坐着,看着旁边的另一幅画,一个女人怀抱着一个小孩。这使她久久地出神,她感觉到那个女人手上的小孩在轻微地挥舞着手脚,甚至还发出哭声,她真的入神了。
忽然一阵敲门声打断了她的联想,她放下手中的扫帚,去开门。
门外的人使她的心微微一跳,她有点眼熟,可是一下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她用土话问他找谁。是不是要水喝,经常有过路人敲她的门要口水喝喝,然后继续赶路。那个人说,不,不喝水。请问黄景明在家吗?是找阿明的,她立即掉头朝楼上喊阿明,可是音箱的声音遮盖了她的声音。她只有先让他进来。那人进了院内。他四周瞧了瞧。桂花树下有一只猫狐疑地看了看他,他盯了它一眼,猫然后就走开了。
我是他的朋友,那个人对他说。我上去找他,谈点事。说着他就踩着楼梯上了楼。阿晴嫂又继续拿起扫帚开始院子的打扫工作。她边打扫边昂头向上喊了一句,阿明,你朋友来找你了。
她一边扫着地,一边在想着这个似曾相识的人。这个人好像在哪儿见过。在哪儿呢?黄景明依稀听见了阿晴的声音,他想可能是周凯来了,脚步声愈来愈近,必须要跟他好好地谈谈。钱借给你没有关系,可是你不能……他还正想着,忽然他愣住了,来的人不是周凯。是那个外乡人,上午他还好心,载他一程呢,他的出现使黄景明有点不安起来,他搞不清楚这个外乡人出现在自己家门口的真正目的。他立即走过去将音箱的喇叭声旋小,他甚至不知道他该怎么开口问这个人,还没有等他开口,外乡人便自报家门了。
阿晴嫂终于想起来了,是上午洗菜的时候见到的那个人。是的,不错,是他,脸上有一道伤疤。一点不错,他还向铁门内看了一眼的。她开始责怪自己起来,自己为什么不让他先待在院子里,而让他直接上了楼呢。假如他对阿明有什么呢!那个家伙的眼光。她立即扔下手中的扫把,噌噌噌上楼。
她没有听见什么不正常的声音,这使她略微有点诧异。她看见两个男人面对面地坐着,中间的茶几上放着烟。他听见阿明说,我没有拿。真的,我没有拿。我能有今天是我自己挣的。那个人没有说话,他的背对着她,她看不清楚他的脸。但是他的脸现在是一副不容辩解的神色,她看见他曲肘从口袋里掏着什么,他终于掏了出来,是一张纸。他递给阿明看。阿明看了笑了笑,笑话。就凭这个?那个人直截了当地说,你起码给一半吧,我也好交代。阿明站了起来,我没有拿就是没有拿说什么一半两半,请你出去,我不认识你,我好心用摩托带你一程,你却打我的主意。那个人不得不站了起来。好吧,既然如此,我也无话可说了,我可以告诉你,你绝对没有什么好果子吃的。他说得很冷静,说后面一句话的时候,几乎一字一句的。
那个人先阿明一步从房间里出来,他从走廊上快速地走过,他的风衣荡起一阵清风,阿晴嫂扁着身子,几乎将身体贴住了墙。她看见他的脸,异常难看,像块铁板一样。他说那请你注意你的儿子。他在下楼梯的时候扔下了这么一句话。阿明跟着从楼梯下来的一刹那,手扶了扶楼梯栏杆。这句话使阿晴嫂也感到全身随之一抖。
阿晴嫂明白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是的,他们将面临另一种可怕的现实。
9
他住在韦镇的一家叫兴旺的旅社,从兴旺旅社的陈设和镇上所处的位置看,显然这家主人没有想过要靠此发财。陈设陈旧,位置偏僻。如果说在几年前的小镇上,这里的地段还算可以的话,现在随着城镇疆域的扩展,热闹的中心已经作了位移。不过,他很喜欢这家私人旅社,尽管有点幽深,但是很干净,足以使他满足。这里的登记也很简单,方便。没有像公家的那么程序繁琐,要求甚严,这正合他的心意。
他偶尔就在街上吃,换换胃口,但大部分时间是在旅社里度过。这里离无名村还有很远,大概有两个小时的路程。他想象着那一家子人在短暂的对话之后和自己建立的紧张关系。那是一种不得不面对的危险,无论是他们,还是他,莫不如此。
他待在旅社里,显得很安静,几乎是兴旺旅社这么多年来唯一的一个安静之极的旅客,几乎没有声音,主人似乎也懒得问。他的窗口对着一个中学的操场,操场显得很宽广,长满了杂草,看上去很荒芜,他经常就对着那儿看,想一些往事。
小芸经常出现在他的梦中,这使他逗留外地的时光有点甜蜜感。他经常不知不觉就在面北的窗口笑了起来。随后,他又很快地凝住脸上的笑容。他还必须等下去,一天一天将归期推迟,直到事情的终结才行。两节课后,操场上站满了学生,他们松松垮垮地进场,做操,然后松松垮垮地离开他的视野。靠近他窗口的地方,那一狭长的地带,太阳很强烈的时候,那儿照得花嚓嚓的,他经常心里涌上来一股到那儿一躺的欲望。可是,他事后了解到要到达紧邻的学校,必须要绕道两个街道,过三座桥。他便打消了这个念头。他觉得对着它看看,也就罢了。偶尔,有一个足球从远方慢慢地滚近,紧接着是一阵奔跑和气喘,一个个头挺高的少年捡起足球跨过狭长的草丛地带,返回场地。对方根本不会在意窗内的那一双眼睛。他仍然饶有兴致地看着一群小伙子踢完一场又一场球。直到他的视野里暮色降临,喘息与奔跑消失,一切安静下来,他的一天终于来到了夜晚。
他很熟悉了隔壁厨房里传来舀水的声音,清脆欲滴,然后是一阵瓢勺碗筷碰撞的声音,确凿无疑地昭示着又一个夜晚的降临。他太熟悉了。一切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他走出自己的房间,这个房间的灯已经亮了,桌子上已经放着的几个碟子里炒菜腾着热气。他感觉到他的胃痉挛了一下,紧接着肚子里一两声腹响。
他拾起筷子,夹一两块菜进嘴。他很满意了,女房东已经完全掌握了南方菜的特点。他咂了一下嘴,说,好。女房东是一个四十岁不到的妇人,她站在桌边,笑嘻嘻地看着客人品尝,便在油迹斑斑的围裙上绞着手,对客人的过誉感到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男房东衔着烟站在厨房门口脸向着这边,他呷了一口烟,烟雾慢慢地游过来,擦着夫人的鬓发,会入菜的袅袅热气中去了。
空气中响着他咀嚼的声音,从他咀动的声音以及从下巴颏儿的用力程度完全可以判断,今天似乎是他吃得最香的一次。他开玩笑地说,老板娘,我明天要走了,你才拿出本事来啊。
女房东知道他是开玩笑,就说,最后一顿不把你吃好点,你怎么上路呢。她说这话的时候,男房东咳嗽了一下,她似乎不理会他的暗示。接着说,你们南方菜其实也很简单嘛,就是多加点糖和醋。
是的,是很简单,你还花了这么长时间,分明是你舍不得给我吃。
哪来的这话,我烧菜,你反正给钱,哪来什么舍得不舍得呢。
女房东红着那脸颊,很快被男房东叫过去了,方梅,你把猫喂一下。她搓着手离开了芳香的桌子。
他吃过晚饭以后,照例在复兴桥附近转了转,然后沿着永安河一直走到大运河边,再穿过高速公路桥的阴影,顶着月光,原路返回,这是他几个月来培养起来的习惯。转过一圈回来后,上床躺下。他今天有点睡不着。他的脑海里重现了他来到此地的一幕又一幕。这个陌生的地方,他今生是无法忘记了。聋老头与狗,唱歌一样的方言,热气腾腾的菜,始终红着脸颊的女房东以及这里集镇夜晚上空的星群。他想象着小芸见到自己笑起来的情形。这么想着想着,他不知不觉坠入了梦乡。
10
黄景明的腿隐隐作痛,这是他在深圳打工落下的一个隐患,一到下雨天便空空地痛。
他坐了一会儿,然后就抬身起来去骑车了,他必须去接小龙了,他现在甚至不用看钟表就知道到几点了,阿晴嫂仍然手里拽着一块抹布,她看着自己的丈夫直接将车子骑出了院子,在墙角旁边一拐就不见了。她的心情难以形容,似乎是一夜间的事,那个使她担心的事实终于来到她的家庭生活里,并且渗透进她愈来愈胆战心惊的血液中去了。小龙是不可以出事的。这年把,这个六岁多一点的孩子已经成为一个母亲生活的核心。她前所未有地疼爱着他,呵护他。他脸上的笑容几乎抚慰了她每一天的心情。现在她唯一希望的就是上帝保佑他的平安。
黄景明车子一出门,她几乎就没有什么心情去做什么事。她手拽着抹布,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一会儿上楼,一会儿又下楼,很写意地干着活。她等待着儿子活蹦乱跳地出现在面前的时候,她才完完全全地放心。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她的生活像一块被看不见的蚯蚓拱松了的土壤。而她的儿子小龙是不知道这一切的,他们没有告诉他,这怎么跟孩子说呢,这跟阿晴嫂的教育观不符。唯一使小龙感到不同于以往的就是爸爸每一次都很准时地出现在学校的门口,他停在栅栏的外面,向他笑着。小龙然后被爸爸的大手叉住腰往上一提,在后面的座位上落座。很多像鸭子一样摇啊呀摇的小朋友很快被甩在了身后。到家门口的时候,妈妈已经站在了门口,她脸上挂笑,看着他被爸爸的大手捉回地面。
一天重复着一天,没有任何异常。两三个月过得很快,可是在阿晴嫂的眼里,却异常慢。小龙像往常一样,站到了地面上。他今天刚刚考过试,他得了一个一百分。
妈妈,我考了一百分。
阿晴嫂笑了,她在桌上不停地往儿子的碗里夹菜以示奖励。一百分对于一个刚刚启蒙的孩子犹如天堂,他快活地在席上吞吃着,充分表现出一个孩子肆无忌惮的吃相。
爸爸今下午不接你了噢,黄景明说,他的手还在儿子的头顶上摸了摸。
啊,哦,小龙嘴里一边答应着,一边拨着饭。
阿晴嫂想不起还有什么更好的理由去驳斥阿明,事实上确实如此,一天比一天平安。也许那个人只是说了一句气话而已,害得我们如此提心吊胆。枕边的阿明说。说不定那个家伙早就到家了。她想起昨晚上讨论这件事的情形。眼看就要过年了,阿明在街上晃悠的时候根本就看不见一个外乡人的影子了。趁着到了年根,把一些钱往回收收。是的,她觉得他们真正有点杞人忧天了。自己的事情还是不少,儿子很安全。
儿子放晚学的时候,黄景明还没有回来,阿晴嫂正在屋子里抹着桌子腿。这些天来她的心事简直被搅乱了,她的清扫工作做得马马虎虎,因此这几天她好好地费一番工夫将它们擦拭了一遍又一遍。她正在抹着倒数第二个桌子腿。她先是听见铁门轻微地响了一声,然后是一阵清晰的脚步。她抬起腰来,她从开始到现在似乎没有直起腰来过。一直起腰来,外面天竟然黑了,她竟然忘了小龙的事。所以小龙出现在她的面前,她感觉到生活还是充满了惊喜。她说,乖乖,放学啦。
小龙来到她的跟前,开始举起小拳给她捶腰,她确实感觉到腰有点酸疼难耐,她今天确实在一张桌子的四条腿上耗费了不少光阴,仿佛在那里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夜晚开始降临,黄昏发挥着最后的光亮与色彩。
小龙给她端来了小板凳,放在走廊上。她坐在小板凳上,听着儿子的小拳头在自己脊背上的声音,她感觉到了幸福的围绕。
11
小龙的脸被旁边的小霞抠破了,班上立即闹哄哄的,老师很快就来了。小霞还想将她尖利的小手伸到可怜的小龙脸上去,一把被老师扯开了。这位刚从师范学校毕业不久的女老师臂力大得出奇,将小霞抓在了空中,小霞气鼓着嘴斜着头看着老师的脸,直到她被放下地仍然气鼓着嘴,斜着眼睛看着老师去袒护流下眼泪的小龙。
小龙的泪水被女老师温柔的手抹去了,但是他还不停地哽咽着,他很想使自己停下来,可是嗓子这儿不停地像冒出气泡一样,打出呃呃的响声。
女老师把小龙抱在怀中,然后走向办公室。这是一间宿舍兼办公室的地方,一个人住还算宽敞,唯有女老师的书籍和衣服使空间略略小了一点。
女老师温柔地用热水巾给他擦了一把脸,脸上的红杠杠显得更见鲜红。
她安慰了他一句,不要紧,很快就会好的。然后她去倒水,她将水倒进了西边的沟渠里,沟渠里的薄冰上腾起一股热气。
然后她感觉到自己有一股尿意,她就一手拎着脸盆,向西北角的厕所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