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李菲和布朗的故事也终究逃不脱我们所言的始乱纵弃,李菲也认同这种看法,但是她说爱情本应如此,要想使其完整,没有纤尘,只有这样。李菲以为小说《伤逝》鲁迅故意让子君和涓生一起生活,等于是让爱情遭遇生活。结果是可想而知的。李菲后来的佐证是即便让贾宝玉和林黛玉生活一起去又会怎么样呢,定然还就是一出《伤逝》。李菲这般总结说到,鲁迅终究是伟大的。自然和布朗,只有分离。那是我和女儿李菲谈得较为深入的一次,此后好像没有过。当然我们各自回忆起那些在阿姆斯特丹的日子的时候,犹如回忆一个共同的梦境。诗歌朗诵会可以说是一个梦中的梦吗,我想是完全可以这么说的。
可是我忽然间不想去叙述那场诗歌朗诵会了,虽然这个是这次诗歌节上一个重点的重点,可是我似乎愿意自己回避掉它,就像我回避镁光灯之类炫耀的物质一样,我得承认在此后的一丝恍惚常常来纠缠我,这其实是我一贯的自省意识。没有谁比我了解自己这点。当地电视台,包括BBC以及路透社这样的大媒体已经出动,我能在诗人唇齿间跳动的音乐之间捕捉到那一次次的话筒和摄像机器的运转声,人们滴滴答答地忙碌着。很快静穆,然后是哗然,如砾石纷落般的掌声,再之后便是静穆,人们捕捉诗句也像是捕捉着诗人不寻常的呼吸。场景辉煌,在我以后的回忆中注定是一片灿烂,就犹如后来看见国家郁金香公园的灿烂一样。它铺天盖地没有细节。
整个诗歌朗诵会分三场,早中晚,如此高密度的诗歌朗诵会就我所知是闻所未闻的,一切都紧锣密鼓,然而却是十分愉快的,这从每一个到会的人脸上看得出来,他们无一不带着笑意。当然我女儿李菲算是出尽了风头,整个亚洲被邀请的唯一一位年轻女诗人就是她,更何况有着令他们惊讶的年龄和美貌。东方女子的美在西方自然就会特别,格外引人注目。女儿在三场的间隙,分别是去参加朗诵会的路上,午餐,以及傍晚时分接受了四五家电视媒体和杂志的采访,女儿被人们团团围住,我有一种窒息般的幸福感。那会儿你感觉有一种明星的感觉,女儿她是深有体会的。那当儿,她几乎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这无法想象,李菲后来跟我谈到这一节的时候,倍感过瘾。事实上,那一幕也的确让人羡慕。伊丽莎白自然是少不了忙上忙下的,李菲那点外语也就够和布朗交流,实际上我也知道爱情无须交流,有双眼睛就可以了的。自然谈到诗歌,谈到中国内地汉诗的发展以及介绍中国优秀的诗人,她必须夸夸其谈。
李菲不停地说着,辅佐以手势。伊丽莎白不停地转身看着李菲,像是从她的脸上读到了诗歌的精义似的。第二天各家报纸分别以“中国当代李清照”,“中国的西尔维亚?普拉斯”,“中国的毕肖普”这样的醒目标题刊登了大幅照片和李菲的访谈。当然我和她同题亮相完全是满足人们的好奇心。看到报纸后,李菲表示了不快,她说干吗要这样称呼,我就是我,我不是李清照,更不是那几个外国女人,事实上我也不喜欢她们的诗作。我跟她们毫不相干。李菲坚决要求再起草一个声明,我相信她被那种巨大的虚荣在一刹那宠坏了,我就是这样看的,但是她听不进去,那些同赴会的诗人们也劝说她,甚至调侃她,说很多人想和她们挂上钩未必就有资格呢。他们的善意调笑也没有使李菲改正这一决定,她真的起草了三页的诗学声明,她希望同样登载那媒体上,事后她觉得也有点不可思议,这一切只不过是个游戏,只不过他们的标题需要这个,她的读者(确切地说是阿姆斯特丹一些无聊的看客)需要这个,需要一个醒目的大标题在任何一个国度都是一样的,他们才不真正关心其本质性的内容。他们只要求快速抓住眼球,让人喘气惊讶的标题而已。我得承认在那短暂的一瞬间,我发现我对女儿突有的豪爽,好强之心不甚了解(诗人L此后跟我说到了这点),它就像一阵动荡的激流带来的几块尖锐的礁石那样。
伊丽莎白尽管也作了努力,包括诗歌节委员会一个日籍的诗人的帮助,但最终反应平平,包括诗歌节委员会内部,他们对李菲因为媒体标题得来的如此反应甚至颇感意外,他们耸着肩,在我们面前或者背后一致的表示了不解。因为这不重要。对于一个真正的优秀诗人来说,的确不重要。李菲后来跟我说,她之所以反感是因为她有一种诗歌殖民的耻辱感。我深深地理解了李菲,一个中国诗人的民族自豪感,这一点不是什么陈词滥调,所谓的大道理。虽然这个事情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一个不了了之的事实,但是我还是对女儿有一种由衷的敬意。尽管我很长时间不愿意将一个惯于撒娇的小丫头片子和一个具备一定诗学涵养的女诗人联系起来,一旦联系起来,就意味着两个身份的剥离,两个身影向着两极奔去,一个愈来愈小,一个愈来愈大。当然这都让我无法适从。
女儿和我悄悄地说,其实,我也不会掉一块,少一块的。这个调皮的态度终于慢慢地包围了此后时光的每一寸,每一毫。李菲意识到了这到此为止,她也不再提这个话题,作为一个插曲由此而忽略过去。就像你毫不在意的时光悄然被忽略而去一样。
正如诗人L的诗句“夜,是如何将我们包围的,我们,仅仅河流上漂浮的一叶”所描述的一样,我们很快被夜晚裹挟而去。在阿姆斯特丹的几夜,我并没有睡好,常常梦醒,这使我怀念家中的一些日子,这一些日子多半是李湛还在那会儿,李湛总是和我一起坐起,我的头会靠上他的肩。听见他含含糊糊地说着一些什么然后再沉沉地睡去。我盯着那边伊丽莎白蜷成的模糊的一团,还有李菲,也模糊得很,她们几乎一动不动,这个时候你会觉得她们和一块石头差不多。晚上朗诵会结束得很晚,大概是快十一点钟了,我因为胃隐隐作痛便早早回到住处睡下了。
然而深夜里我还是突然醒来了,我惊坐了起来,看不见任何事物。这个沉沉的黑暗犹如玄铁,我被封在其中。我听见自己惊梦后的喘息声,很响地回荡在我的耳壁上,我梦见一个无比光亮的地方,那儿像是雪山,有很多的树在摇晃,我躺在那儿,周围像是冰。我摸了摸很硬,我试图站起来,可是就是站不起来,我想我是怎么了,然后看见远处有一个金黄的影子向我这边过来,我看清楚了是一头豹,一头全身金黄的豹(这是诗人们乐于提及的梦,我也做到了)。我努力地挣扎着,想逃脱掉,可我的努力是徒劳的。
豹显得很安详,从容地踱着步子,我清楚地看见了她,她停下了步子,盯着我看,那种表情还有眼神就像看一个化石,一片树叶那样,里面没有凶恶,倒像是有一种悲天悯人的目光,盯着我看了几眼,然后便顺着那边的岩层而去了。之后是一群笨拙的动物(好像是巨大的犀牛)结队经过,声音沉响,震得我身边稀稀落落得掉下不少石块。我看见另一侧有一团巨大的岩石被震得滚落下去,那一层岩石里有一个异常熟悉的影子,那是伊丽莎白,然后她又飘向空中,稳稳地浮在一朵云上。我惊叫了起来。我忽然间意识到我也变成了一块化石一样的东西,或者是木乃伊什么的,我想挣扎着坐起来,却有很多的人开始围观着我(我也被观瞻了,我能奇怪地意识到这一点),此后我被一种强烈的孤独感包围着。我说,不,不是这样的,还不是这样。就在这个时候女儿开始摇我的肩头,不停地摇,然后我终于醒过来了。
一盏灯亮了,四壁的白光像层白纸,女儿像是从这一层白纸里伸出她的半边身子,身上穿着一件粉红色的内衣,头发团着,脸上的光亮使她的鼻子有一层高大惊人的阴影。李菲看我醒了过来,抓住我的手,紧紧地握住,紧紧地握住。伊丽莎白,伊丽莎白,我听见了自己惊梦的叫声,尖锐而沉痛,然后我听见她说,没事了,并且用一根修长的手指在我的额头上刮着,那儿有一群汗珠。后面还有一些人的影子,他们低声地说着什么,他们身上都有一层模糊的白光,像是刚刚从那个地方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