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我的慌张可想而知,忽然间我发现伊丽莎白的走失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周围的一切倏忽之间变成了一道障碍之墙,这面墙上闪烁着异国的文字和脸部,上面蜿蜒着模糊不堪的交谈声。已经有人开始注意到我的存在了,一个貌似保安的人走了过来,他一边说话一边打着手势,我只看见他的黑皮肤和脸上的高鼻子,这个高鼻子没有弄清楚我的意思,我嘴里不停地重复着伊丽莎白的名字。要是两天后我在街头走失的话,人们会将我认出来,我说过在阿姆斯特丹的当地报纸上登出了我们母女俩参加诗会的报道。然而那是两天后才会出现的情况。
此刻我是没有办法,我几乎急得快要哭出来了,我开始往电梯口走,可是升降电梯在这个后工业化的空间里是一个无可挑剔的复制品,我被它迷惑了,我一边解释着就在电梯边上我看不见伊丽莎白的,购物的人流冲刷着我仓促的面孔。我东张西望寻找每一个出口,或者一个在记忆中尚确切的标志物。可是这一搜寻失败了,已经有几个人围观,我和那个高鼻子像是要吵架的架势,我很希望此刻有一个懂汉语的人帮我解围。可是没有,一律的金发碧眼。
我像是突然间从天上掉在了这块地方,这种感觉抓住了我。之后,我感觉到我的胳膊被高鼻子抓住,他将我要往一个地方送。此后我在购物中心的一个单间里待了好几分钟,他们将我放在这里是等候伊丽莎白找上门来。我听见广播里有Chinese这个单词,我意识到这个是在播放启事。事实上,我想象着伊丽莎白焦急看着洁白的天花板,等着有人将我带离这个陌生的地方。他们还算热情,给我端了一杯咖啡。一个中年妇女还抚慰着我的肩,让我不要慌张,尽管我听不懂她的话,但是我能够从她的眼神和动作上感觉。她还能说什么呢。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几分钟有点难熬。我决定不再坐等,离开购物中心然后上街,在街上我或许能找到标志物,一旦有了标志物就等于获救了。
我拉开门,预备出去,但是却遭到了拒绝,高鼻子打着手势让我继续坐下,并且用一个喝的动作让我继续喝咖啡。我是断然没有心思的,我忽然想给她们打电话,可是我又没有记住住处的电话号码。这让我突然很绝望。这种情绪的到来使我很懊恼,我开始搬开高鼻子横在门框上的膀子,奇怪的是膀子犹如石株纹丝不动,我只得坐回了原位,双眼瞪着对方。对方高鼻子耸了耸肩,然后嘴里说了句什么,我想大概是对你负责之类的话。那个妇女本打算劝说什么的,现在看情形似乎没有必要,于是又低头看报纸去了。一杯咖啡喝完之后,我决定必须离开这个地方,我首先向那个妇女打手势,她终于明白了我要去厕所。于是她放下报纸。我就跟在她的身后,在一处走廊的尽头拐了个弯,然后在与另一个走廊的接口上有一个厕所。这个妇女站在门口等我,我在厕所里计划着如何将她推开,然后夺路而逃。两分钟后,我便如愿以偿,那个妇女个头虽高大,却因为微胖而有点笨重,加之脚底一滑她竟然跌倒在地,我歉意地说了声sorry之后就真的如设想中那样飞奔而去了。我顺着走廊直奔另一头,心里既歉意又欢喜。我一路狂奔,好在他们并没有从后面追上来,一会儿的工夫我便来到了大街上。这个大街比我们刚才经过的要小得多。
街虽小,但井然有序,那些街头橱窗新鲜而漂亮,建筑物多半是巴洛克风格,下午的光照在街上拉着长长的影子,这是一条东西向的街道。我在橱窗跟前走走停停,前面有一个教堂。
远远地就能看见一个巨大的十字架,事实上教堂还在两条街外,然而我似乎能从街道的幽静里听见管风琴的声音,那种洪亮低回的教堂音乐令我神往。事实上我乐意这种幻听包围着我,使我能从短暂的寂静里解脱出来。我正走着,似乎短暂忘却了自己。
街道边的树影里那些黑色的白色的黄色的小轿车如光洁的小兽,静穆而温柔。此景犹如一张异国明信片。这个后来在我回想起来有一种动人心魄的美感。我继续向前走着,拐了个弯,有一个人从街头闪出来几乎吓了我一跳。那边的橱窗里能看见人们静静地喝着下午茶,或许是酒之类的饮料。时不时地从门口飘出爽朗的笑声。面前的人是一个黑人,很像上回在广场看见的那位,当然不会是,尽管在我看来黑人长相差不多。黑人开口说话了,我感觉到他的牙异常得白,嘴唇异常得红。他敞开怀从中掏出一本书,我看见那是一本《圣经》。我曾经在我的同事马良家看到过,他家存有好几种版本的《圣经》。后来他从大楼楼顶的晨曦里飘然而下,怀里便揣着那本钦定本《圣经》,血迹染红了书页。很多人都说他死于一场精神霍乱。这个说法显然莫名其妙没有道理,且不说它。
我自然听不懂黑人的话,但是我很快明白了他在向我兜售《圣经》。这个举动我无法理解,我听马良说过,如果谁需要一本圣经,只要写一封信就可以索取,或者到任何一个教堂去领。我连连摇手,可是他显得死皮赖脸,开始纠缠着我。我有点不安,事实上我开始怕遇上歹人。就在这一刻间我想起了老匾,老匾在一棵老榆树下举起了笨重的哑铃,汗珠在他结实的肌肉上打滚。他粗着嗓门和我说话,他那副样子你感觉到他的身上每一处都有用不完的力气。恰好有一对年轻人挽着手经过,他们手里拿着一把像雨伞一样的东西,他们像是认识,用手上的东西打了一下黑人,像是在谴责他似的。我就这样从他的体侧一闪离开了。我决定往前走下去,几乎跟在那两个青年男女后面。不过很快他们进了另一个街头的咖啡店。我只得独自走下去,心里不停地祈望一路平安。
此后几乎一路畅通,只是在这条街走到尽头也就是邻近教堂的那条街的时候,遇见一个唧唧呱呱的年轻人,看样子像是一个混血儿,留着很长的胡子,也神秘地跑到我面前来向我兜售《圣经》,嘴里唧唧呱呱个不停,我自然也挥手拒绝了,他倒是没有给我麻烦,之后向我来的方向上去了。我期望能够在街头什么地方看见伊丽莎白,我也能够设想她很是焦急的。我想回到了河边起先那个位置上去,我们那会儿盯着吊在空中的家具看,可种种迹象表明了这是渺茫的,我感到自己远离了那河道。
事实上后来我也知道我一步步地深入了阿姆斯特丹的腹地,愈走愈深。
我走走看看。一两个街头艺术家在做行为艺术吸引了我,那是两个丹麦人,一男一女,地面上有个白色痕迹的圆圈,不像是粉笔画的,像是原本就有的。男的趴在地上,脖子里有一个做工考究的项圈,女的穿着打扮很时髦,手里像牵着一条狗一样牵着那男的。围观的来了些人又走了些人,我驻足看了一会儿,在人扎堆的地方我以为会有一些希望。可是令人失望的是,在那么将近半个钟头里,我几乎没有看见一张熟悉的中国人的面孔。我的脚几乎靠近了那个白色痕迹的圆圈。在那些围观者中我可能是一个待时较长的人,后来我想那些人把我看作这个行为艺术的一部分也未可知。我笑着摇了摇头,那是多么滑稽而有意思的一幕。此后呢,此后的我慢慢地向着一个不可知的方向而去了。
木乃伊世界巡回展已经来到了阿姆斯特丹,此前我听见伊丽莎白在我的面前提及,我甚至提议一定要去看看的,不曾想我后来竟然无意中来到了那个展览馆的门口,展览馆的门额上挂着一幅巨大的木乃伊画像,那是经过电脑处理过的,木乃伊正在挥着手,面目既狰狞又仿佛有一种可怕的温柔。
我站在门口踌躇了半天,事实上我是在观察。最后我还是装得很自然混迹在人群中,企图鱼目混珠,还好,这些金发碧眼的人还算友善,我就这样夹在其中进了里面。展览馆很宽大,当时的情形决定了我不能够瞻前顾后,我仅能跟着他们,一步一步向那些木乃伊靠近。木乃伊有好几具,大大小小,仿佛一个远古的家庭聚会。他们一律放在玻璃器皿里,人们小声地、叽里咕噜地议论着。即便声音压到很小,但是还能感觉到他们的兴奋之情。
事实上我和他们一样既好奇又有一种恐慌。看着他们睡姿自然,仿佛过一会儿就会起身而坐。我靠近的是一具男木乃伊,他的个头不大,脸部那些纵横阡陌的肌肉发出一种暗瓷色,脸上的表情夸张,看上去既熟悉又陌生。眼窝深陷,看上去黑洞洞的。他的手平放两边,手像一只大的鸟爪。木乃伊全身赤裸,他的裆部模糊犹如一团黑色的水藻。板结着的一团使我忽然间不寒而栗,我想到这个曾经生猛有力的人,他在陆地上弹跳着,走动欢笑,有思想,活得有滋有味,而现在跟一团泥土无异。没有任何意识,只是徒有其形。我感到了后怕,这种莫名而来的对死亡的体验感让我感觉到腿部有点发软。我想到,我所经历着的这一切只是同样的幻影如电。他,这个曾经生猛有力的人还留下这么一具躯壳,而我将什么也不会剩下,我的意思是说并不是谁都有机会成为一具遗留后世的木乃伊。我正这么胡思乱想着,有人过来了,他们一看便知是展览馆的人,他们面部严峻。在跟我说话,其中一个稍胖的打着手势,他像是没有多少耐心,要我立即出去。我其实很想去看看那具女木乃伊,据说他们是在一个地方出土的,或许他们是一对曾经的夫妻。
我指了指旁边的那具玻璃棺椁,我的意图并没有被他所领会。那个胖子开始叫嚣着,他的声音很大,在空旷的展览馆里回响着,有很多的人回头向这边看,很快他们又掉转头继续像是辨认着木乃伊的发丝和脚趾了。我终究被赶了出来,那个胖子很粗鲁地推搡着,我几乎一把搡开了他的手,那会儿我对他的手讨厌极了。
我回到了大街上,突然想哭,但是还是忍住了。我无意叙述这样的场景,我那会儿觉得委屈极了,对于我来说这是一个屈辱。这在后来的回忆中令我吃惊的是我还能记起那个外国胖子的脸上的一个疣子。此后我开始再次来到大街上,走了三个十字路口的时候我似乎找到了一些熟悉感,那种熟悉感使我忽然地拥有了一种难以忘却的快慰之情,失而复得便是乌云后的太阳重现。
我快步地向前走着,向那个熟悉的地点接近。此时已经傍晚时分,我已经忽略了那些耀眼的灯红酒绿。我想尽快回到他们的身边,我想起了李菲的一句诗,“焦急的人啊,犹如烫卷的树叶”。我就是要回到那些树叶身边去,让他们放下焦灼。那些夜晚的光鲜色泽从身边滑了过去。像一道五彩的波纹那样。
他们当中除了诗人x留守外,都出去寻找了,x几乎从床上一个鱼跃,他连说,回来了回来了。
事实上我的街头走散已经演变成了失踪事件。伊丽莎白已经哭过几回了,她一直自责不已。李菲的心情可想而知,我从诗人x的转述里知道她为我担忧的情形倍感安慰。我被要求坐下来,并且不允许再跑动。此后不久,他们陆续地从门外进来了,他们坐下来似乎每一个人都有一种庆幸感,仿佛我死里逃生一般。伊丽莎白是最后回来的,她已经发动了很多的人,譬如她的一些亲朋,她还向诗歌节组委会作了汇报等等。
从她的话里还能够听出来,胡笳也似乎知晓了此事。总之在这块陌生的土地上,和我们有过短暂联系的人们似乎都已经被通知了,当然事后这一切联系又友好地结束了。伊丽莎白一看见我便扑上来抱着我,拼命地摇着我的身体,嘴里快速地嘀咕着。我被她摇得有点头晕。似乎她很快也明白了便放开了我,看着我并不断地表示歉意。我自然不能责怪她的。如果我不在那个玩具柜台逗留的话,不会出这样的事情。那会儿人很多,伊丽莎白要去用厕,我又不想去。她要我待在原地不动,那儿有一排橘红色的坐椅。我想起李菲小时候我给她买玩具的情形,那会儿刚开始时兴芭比娃娃,李菲缠着我要,当时我口袋里钱不多,自己又正在和李湛闹别扭。便没有答应,李菲蹲在柜台边号啕大哭,我当时急了便给她很亮的一巴掌。后来李菲还跟我提到过这个事情,结婚前提过一次,后来李菲离婚后跟我晚上睡下后又提过一次,我对此愧疚得不行。我觉得当时自己太过分了,孩子一个小小的要求没有满足。李菲是一个很懂事的孩子,她是很少开口向我要东西的。而我却没有满足她,还打了她一巴掌,事实证明这件事深深地伤害了她。
那些玩具很好看,有很好的毛色,还有悦耳的声音,其中一款带感应控制的。就是你一走近她就向你问好,有好几种语言选择。我很想买下来,可是我恋恋不舍了半天,还是放弃了,我拿不准李菲是否喜欢这个东西,她毕竟不再是一个孩子,尽管我还乐意将她视如孩童。我不知道这个心灵上的补偿还会有什么效用,因为我知道,这几天来李菲的心思显然不在这些事物上,她的魂儿已经随了那个高鼻蓝眼的家伙了。
我跟伊丽莎白解释这个时间差就出在这儿,就在我为玩具踌躇时,伊丽莎白急着转圈。我想起返回原地时候,伊丽莎白已经向别处而去。就这样,阴差阳错,我们走散了。好在这一切最终有惊无险,大家便又乐呵呵的了。此后便是去参加招待酒会,伊丽莎白包括其他人都说,我不回来他们哪有心思去参加什么招待酒会。
布朗在一旁正在用刚刚学会的生硬汉语说,怎么样,我说不会有事的。李菲向着我这边笑着,眼睛里有点泪光闪闪的意思。她脸上的表情既像是惊喜,又像是对布朗的生硬汉语嘉许。在等待酒会开始的一小段时间里,我和李菲坐在房间里谈了一会儿,伊丽莎白本来是待在房间里,显然我们母女很有必要沟通一下。事实上李菲也表现得尤为迫切,她的歉意和自责溢于言表。伊丽莎白和他们另一群人去了另外一个房间,布朗也从面前消失了。
我和李菲的交谈显得颇有意味,我们似乎都小心翼翼地向一个话题走近,确切地说是雷区更合适点,我们的言词有点蹑手蹑脚。李菲不停地绞着手,我们的谈话出现了短暂的沉默,她似乎不知道如何说,该用什么样的词将突如其来的一场爱情解释清楚,以至于不使我被惊倒。李菲脸虽然低埋,但是她的内心处于一种痉挛,一种风暴。她继续绞着手,我能想象得出她处于一种可怕而痛苦的矛盾中。我显然起了恻隐之心,拍了拍她的肩站起来,只说了一句,妈妈能理解你,你自己好好把握吧。李菲突然站起身来抱住我,我想她是感激我。此后我们的话题再次回到了那个玩具上来,我们都能准确地回到了回忆之地,女儿李菲的脸上忽然有了一种调皮的神情,当时我可真的恨你了。现在还恨吗?不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