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瓶很想打断市长的话,这番道理他老大不小也不是小孩,宝瓶怎么会不懂,或许做官的都是这样的逻辑和思维吧。乐于这样,或许这样说起话来有滋有味得多。宝瓶到嘴边的话又不得不咽回了肚里,他不知道是因为市长那煞有介事的腔调,还是旁边高鼻梁的严峻起来的脸庞。他心里劝说自己还是听下去吧,从出家门到现在一天的时间都快过下来了,还在乎这么点工夫吗。宝瓶啊宝瓶,你就耐着点吧。
当然说都明白这个道理,可是明白归明白,做归做,怎么说这也是两码事,对不对?半个钟头前我刚和那些外宾见过面,他们现在安顿好了,他们昨天逛了逛,对咱们这里还是很乐观的,都有这个意向。也就是都有投资的兴趣,可是钱还是在人家的口袋里,还不算数的,这些鬼子可是个个精明得很啊,当然他们掏一掏口袋,对于我们来说多多益善,于他们简直是九牛一毛啊。人家什么条件,给些钱赛如毛毛雨。关键是什么,关键是要让这些人开心,开心了,一切就好办多了。一开心,人家就掏钱,这事情就成了。你说是不是?
市长似乎还要接着说下去,可是宝瓶实在耐不住了,他觉得自己这样做无疑有点冒犯,毕竟面前的是市长,可是他顾不得了,他想市长一直没有揭开谜底他心理上都忍受不了了,他甚至一厢情愿地以为市长在跟他逗着弯子说话,可能是因为有什么不太好挑明的东西,至少市长他在寻求理论上的铺垫,然后使宝瓶接受起来顺理成章,有水到渠成的感觉。他想还不如自己先打破,也算是化解了市长愈来愈被动的局面。事实证明了宝瓶的先见之明,在这一点上,宝瓶有着足够的智慧。他手挥了一挥,示意市长的话停下来。
宝瓶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自己的肚腹里一阵子挤压后,便在眼前阔大的空间里回荡着,久久不散,您别说了,您直接说了吧,什么事情,别绕弯弯了,您直接说了吧,到底什么事?
好了,既然这样,看你也是一个爽快人,我不妨也挑明了说吧。市长显然惯于见机行事。
宝瓶眼睛紧紧地盯着市长,开始不吭声地等着下文。市长好像换了一个站姿,他的身体略略前倾,眼睛盯着宝瓶,似乎对宝瓶表情里的一丝一毫都不能大意。应该说这个谜底的揭开使宝瓶一下子无法回应过来,他像是没有听清楚似的。这的确令他吃惊。市长用重重的口吻又重复了一遍,回春秘方。
宝瓶愣在了那里,他感觉到全身一冷,这的确太出人意料了。他不知道如何应答,只是眼巴巴地盯着市长的脸看。市长边紧紧地盯着他,又继续说道,你也知道这些年我们可是乐中作苦啊。跟你这么说吧,是这样的,一个是我们市里负责接待的需要这个,二个是现在是市里的关键期,你也知道我们市里为了能让外商投资也是想尽了法子啊。再一个我们在考虑如果合适的话,这种祖传的东西,外国人没有啊,我们可以负责开发,以政府行为来做,也是一个重要资源嘛。我看啊,到时候能做大,这个东西有前景啊,不知道你明白不明白我的意思。市长又猛吸了一口烟,然后在幽幽的烟圈里继续盯着宝瓶。
愣了一会儿的宝瓶似乎明白了怎么一回事,可是他觉得这种谣言是如何出来的呢?他是懂得一些秘方的,譬如小儿百日咳方、妇女痛经方、胃病方,还有便秘方和香港脚方此类的,他哪里有过所谓的回春秘方的东西。他想或许以前和厂里的人吹过牛随意说出来的吧,可是吹牛皮的东西是不能算数的,或许他们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了。他想不那么真切了,当时得意中吹一些牛皮是完全可能的,可时隔多年谁还在乎一个破牛皮呢。再者,这种稀罕物以前都藏着掖着,现在已经满天飞了嘛。什么伟哥,什么印度神油啊之类的多得是啊,还在乎一个民间的秘方?
市长见宝瓶没有说话,大概以为宝瓶不肯配合,便觉得又要劝说些道理,他似乎相信宝瓶还是能够被自己劝服的。
他又说了一通诸如凡是市民在这个节骨眼上人人有责的大道理,他还补充说,不知是谁先露出了风声,跟你实话实说吧,那些外宾也都已经知道了这么回事了,我现在责令再查这件事情,是谁泄了密,怎么说这也是一种机密啊。我跟你说啊,你的心里是不是想说,市面上那些保健店里的东西,那些东西我告诉你都不管事。说实话吧,你或许还不相信呢,我们啊,我刚才也说了,乐中作苦啊。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这些外宾毕竟多是生意人啊,没有一个不精明的,这么跟你说吧,美酒佳肴,美人都上了阵,可是现在他们很好奇,之所以迟迟不肯把口袋里的钱掏出来,就是想看看这种东西的效果,他们好奇啊,当然你也知道这些人会寻乐子。再退一步说,美女佳肴哪个地方没有,人家会到咱们这地带来,还不是冲着咱们这儿有原生态的东西嘛。生态旅游,生态开发,这或许你也耳闻过,这些年是穷地方的热门。彩蛋是稀罕啊,那东西也稀罕(指回春秘方),再者,现在他们知道了这东西,刚才你知道我跟外宾见面了,人家可是外国人啊,他们开放得很啊,桌上眨巴着绿眼睛,直接不停地问啊。
你看,大道理你也是明白的,你把这个秘方交出来,是为市里作贡献啊。
市长的烟在他的手上愈来愈短,宝瓶觉得他应该实话实说,他的确没有。他不能为旧日的吹牛付出代价,事实上,到现在为止,可以说他已经备受其扰,且不说其他像这样的时候他应该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床上静静地看电视,然后静悄悄地睡去。宝瓶意识到他必须使这莫名奇妙的一天停下来,否则他将控制不住,那么这一天就会信马由缰从手中奔驰出去,他也根本无法预料到会有什么陷阱和折磨等着他。
宝瓶刚要开口说,市长却弹了一下烟灰继续说道,这样你如果交出这个东西,我们肯定给你一些说法的,至少目前的处境你可以立即改观,你如果还是愿意回到本来的厂里去上班,你知道我一句话就行了,当然你如果想到其他的单位去,随你的便,你可以挑。这还不行吗?你如果什么也不认,把那个东西烂在那里一文不值啊。何苦呢?
可是我没有啊,您现在一说,说实话我也巴不得真的有这么个东西呢。
可是我没有啊,宝瓶几乎要叫起来。
几分钟后,宝瓶几乎跌跌撞撞地从大楼里出来了,后面还有那个高鼻梁不停地推着他,他一瞬间觉得恶心极了,他的脑海里还闪着市长发怒的脸,他几乎将烟头砸到了宝瓶的脸上。幸亏宝瓶躲闪及时,否则那个滚烫的烟头会灼伤他的脸和脖子的。显然,高鼻梁是把他从前门撵出来的,他想或许是他们急切地想撵他出来的缘故吧。
整个大楼里依旧是充满了楼梯和门厅。宝瓶就被那个高鼻梁几乎推着一直往前走,他现在的脸上冷冰冰的,一点也没有刚开始时候脸上布满的和蔼光彩,那时候宝瓶觉得他还很亲切呢。他现在却恨不得一把把他从楼道的窗户里丢到外面的黑暗里去。一想到这儿,宝瓶的脊梁骨这儿也一阵阵发冷,楼道里还不时像开始来的时候,有些小姐走过,那个时候他还有时间能够将她们的脸蛋看清楚,她们的皮肤和扭着的美丽的臀部,还有她们经过时身上散发出来的体香。现在,他不可能了,那些人几乎在他的面前像一团耀目的白光一闪而过。还有的房间里传来欢快的调情的声音。他开始有点后悔刚才为什么那么固执地一口咬定自己就是没有呢,他想他可以糊弄一个也不妨啊,要知道他也知道些秘方的,如果那样的话,他且不说再次重新上岗,成为一名工人,或许他还真的能成为一名政府职员呢,那样的话,他也可以耀武扬威了。至少现在他不会被撵出去,他可以和他们一样,左拥着美人,右也拥着美人。要知道,不碰女人也有好些日子了,如果是那样的话,他可以一夜御两三个没有问题的。只要能这样,他也一样能做到一杯两杯不醉,三个四个不累了。
宝瓶自然懊悔得要命,他为什么那么固执,却没有一点灵活的脑筋呢?他的脸上因为痛苦,几乎要扭曲了,在临出一个门厅的时候,宝瓶就看见了玻璃里自己的面孔,像一个走了形的拳头。高鼻梁不停地告诫他,要他千万不要说出去,今晚的事情就当作是一个梦,否则的话,高鼻梁并不说完,只是狠狠地瞪了一眼宝瓶,宝瓶一边向前滑行一边向他保证绝不会张扬出去,他忙不迭地说我保证。他很想问问短须和眼镜人在哪儿,可是他又觉得自己这时候开口是多么不合时宜。可是他一想到还欠那两个家伙一笔债就将自己的话压在舌板下然后吞进了肚里。宝瓶不再言语,一路上他便任由高鼻梁推着,耸着肩猫着腰一副可怜样子。
在行走中,宝瓶能看见东南角那儿一溜串轿车的黑影,光滑晶亮,这吸引了宝瓶的视线,他可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排着队的轿车,他怎么看都像是条条黑亮亮的鲸鱼。宝瓶本想看得再细一点,可是后面的巴掌又很有力地推他了。
出了这栋大楼后,高鼻梁并没有立即罢手,他将宝瓶一直送到了一扇铁门后的黑暗里。宝瓶听见转身的高鼻梁很响地拍了一下手,他已经不愿计较了。宝瓶慢慢了从黑暗中适应过来,他回头还能看见身后的那些窗户里的灯火,像天上的星星。他愈来愈远,高鼻梁的身影在铁门里那条长长的甬道上也愈来愈小,很快被那边门厅耀眼的光亮所吞没。前门正对的这条大街要比后门的慈航路宽阔得多,他继续往前走,路上少有行人。整个大街空荡荡的,像一节巨大的裤管。宝瓶的眼前还晃动着那些无数旋转的楼梯、门厅和楼道,他忍不住回首看了看,那些愈来愈远、愈来愈小的灯火使宝瓶有了一种脚踏实地的感觉,与其说是今天就要结束了,还不如说这个梦就要结束了。宝瓶摇了一下头,继续往前走,除了向前,顺着路一直往回家去,他还有什么路吗?
路两侧模糊的树影有些摇晃,他感到扑面的凉意。他开始竖了半天自己的领子,可是却没有能如愿,他想起来自己的衣服还在秃顶那儿,那可是他多年的衣物,穿在身上还算得体,宝瓶记得这还是如美说过的,此后宝瓶经常穿着。这可以说是他为数不多的像点样的衣服了。行走在风中竖起领子的效果也很好,而不像现在身上的这件,虽说在式样上,见场面上要好点,可是却软塌塌的,领子更是像羽毛一样软。他很想去那儿取回衣服来,可是转念一想,他不能去了,且不说他们也会撵他,给他脸色看,更为重要的是可能短须和眼镜就等那儿,他可是有一笔债的。现在逃脱了也就逃脱了,即使将来那些人找上门来也好有个口辩:他可是像一条狗一样被撵出来的。
只好这样了,他感到耳朵和面颊有点冷,他用手搓了搓。跺了两下脚就继续前行了。这个地段很是让他费了一番脑筋的,这是实话,这是新辟的地段。宝瓶本就不多出门,多年行路的经验几乎荒芜了,找了半天,他这才找到点儿头绪来。很快经过了老旧的人民剧场、面粉厂和一些店铺,主要是一面巨大的照壁的提醒,他回到了自己的经验里。眼前的路一下子熟了起来。哦,他惊叹而喜悦,像是坠进了凡尘那样。
于是因为地段逐渐熟悉起来的缘故,宝瓶感到他的脚下逐渐地轻快了起来,他脑袋瓜里什么也没有,如一张白纸,上面只有一个大字:睡。他现在就只欠这,他想回家好好地、美美地睡上一觉。街上还有些有余兴的人们,在昏黄的街灯里,在那些晃动的彩蛋样的气球下摇摇摆摆地走着,说着话。宝瓶不再在意,他只想回家,他没有哪一次如此迫切要回家,虽然屋里没有女人等着他,但至少有一张床等着他,这让他欣慰。更何况除了床之外,还有些其他沾着他的气息的物件等着他,那个虽旧式但毕竟还是个暖暖的房子等着他呢。他感觉到自己内心里有股特别的滋味。宝瓶甚至怀着一点自怜自爱的心思回到了自家的那条街上。
街上还能看见些散乱在地的鞭屑,他能嗅见空气里一些硫黄的气息,大概不久前这里正爆竹冲天,人们迎着天上闪起的火光,拍手庆贺呢。一个哑炮直愣愣地竖在路的中央,大抵是因为这东西让多少人失望过,于是他用脚踢了踢。
之后,他转弯拐过了一栋楼,就看见他的家了。他忽然愣住了,他就像是中了他记得电视里演过的那种定身法一样。他家的灯亮着,窗帘拉着,那个很不宽阔的旧式阳台塞满了一些旧桌子腿什么的,宝瓶再定睛看了看,还有些旧痰盂,旧棉被,总之堆满了一些废弃不用的旧物件,宝瓶他端详了半天,这的的确确是他的房子。他看了看旁边的人家,左右两家的阳台都用铝合金封闭了,左边的那家刚刚办过婚事,窗户玻璃上的喜字还在,这不会错的。宝瓶想到自己出门的时候根本没有开灯,这跟他习惯不符合啊,要知道他现在是一个能省则省的人。一点小小的花销,他都是很过细注意的,他好像也没有将那些旧东西扔在阳台上,宝瓶想显然是有人到了他的家里,他不知道他们是如何进屋的,但是现在肯定是这样的,有人到了他的家里,还将些东西扔在阳台上,宝瓶以为他们是造出一种假象想糊弄他。他想挪动步子然后冲进门洞上楼梯去,可是他依旧还是一动不动,一直直挺挺地扎在原地,那个哑炮就在不远处,那边依稀的灯光下还能看得见,宝瓶觉得此刻他和那个东西像极了。
他显然不能上去,他对赶到他家里的人不究其里,可以说他一无所知,他也想到是短须和眼镜,他们既然能弄到他的电话,自然也不难摸上门来。凭借宝瓶一路上对他们的观察,他们是惯于这行的,他也记起他们曾说过去厂里调查的事情等等,他想他们是有这个能力的。如果是这样的话,无疑他们是来索要钱的。宝瓶的脑海里又浮现出市长临接见他的时候,他们还在他的身后提醒过他,他可是有一笔债的。那个时候显然他们是期望宝瓶能谈妥一切,自会有钱的,他们似乎对此很是自信来着,可是现在他被撵出来,显然他们也是在第一时间里就知道了,并且迅速地作出了反应:他们不能将那几千块钱打了水漂。这也是自然,宝瓶想如果换了他自己他也会如此的。几千块钱毕竟不是一个小数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