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这样的话,他自然也没有什么担心的了,他本就家徒四壁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大不了电视将来不看,虽然晚上过起来枯燥了点,但是也就这个办法了,他们如果真的抬走了那台大电视就罢。当然,这东西让宝瓶还是有点舍不得,他有点揪心,它可是陪伴了他不少寂寞的光阴,比一个人还要贴心呢。宝瓶放弃地想,抬就抬走吧。另外他不担心的是,那个存折他放得很安全,他们是断然找不到的。旮里旯拉的。那绝对安全。再有即便是他们为了那个什么秘方来翻箱倒柜,也没有什么大碍,因为他料到结局是他们肯定要失望的,本就没有的事儿,捏造也需要工夫啊。只是如果是市里指挥来的,他就觉得不那么好了,到时候颜面上有点挂不住,大家都要说一个人吹破了牛皮,这真的不好玩。正这么想着,有一个人的身影在他家卧室里晃了一下,卧室里的灯也开着,那人的投影清清楚楚地显在窗帘上,那人弯下了腰靠近了宝瓶的床。宝瓶这时候不得不往前挪了几步,他很担心那张存折,那可是他的全部生活。他几乎心到了嗓子眼儿。那人很快直起了腰,急匆匆地往客厅去了,宝瓶重重地吁了一口气。看样子,那人并没有找到了那个安全地。
后来又连续有两三个人进入卧室,宝瓶很想去报警,可是他好几次都抓起了公用电话又都放下来,高鼻梁的话在他的耳朵里回荡着,更为主要的是宝瓶想到那些人还是属于市里管辖的,他们招呼一声,无论怎么说,那还是他们自己人,胳膊不会往外弯的。最后或许吃亏的还是他,这样的例子他也不是没有听说过。他觉得还是忍住吧,于是在小商店老板疑惑的眼光里走远下去,再次回到那个眺望的老位置上,只是尽量地挪位子以期看得更真切罢了。除此之外,宝瓶觉得没有什么办法了,他只是一个劲儿地希望这几个鸟人赶快离开,他们即使将他的屋子折腾得不成样子,灯也一直开着,他也不会去怪谁的,他能怪谁呢,只能怪自己,或许真的是当年不应该开些牛皮的玩笑。他很渴望回到床上去,让棉絮的温暖包围着他,熟睡过去。
时间流逝了。街上的热闹逐渐平息了,那些热闹的鞭炮烟火在远处的天空里也逐渐稀少了,眼前的那些灯盏一个接着一个熄了。而他家的灯还亮着,宝瓶开始跺跺脚,偶尔有几对逛街逛晚了的经过,宝瓶还要偏过身去,不让他们认出来,否则他们会问他何以至此,到时候他将无言以对,即使说了也一时说不清道不明的,所以还是干脆避着人好。
宝瓶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他绝望极了,那边他家西房的灯熄了一盏,然后他估摸客厅的也熄掉了,宝瓶当时心里一阵暗喜,他想他们要离开了,他们折腾够了。可是东边卧室的灯迟迟没有熄,一直亮着,而且是要长明下去的意思,宝瓶看出来,一个人站着说着什么,还打着手势,这倒有点像短须了,可是宝瓶觉得自己不能肯定,他觉得有点像而已,显然他正对着躺在床上的一个人说着什么。
宝瓶又观看了一会儿,最后他只得选择离开。从他默默往街的另一个方向走的时候,我们知道宝瓶是多么绝望和无奈,他踯躅在大街上,孤零零的身影有点惊魂。宝瓶一遍一遍地在脑海中辉映着这一天,这梦一般的日子使他忽然有点沉痛,他记得清清楚楚他从家里出门,然后上街。而现在他却落到无家可归的境地。他此前也是有过这个感觉的,那时如美跟人家跑了之后,他也不知所措走上大街漫无目的,那个时候他和现在一样肚里比大街还要空。如美走得很突然,出乎他的意料,他到现在都不知道拐跑他女人的那个男人是谁,什么模样。他回到家只见到一张纸条,上面如美义正词严地告白她走了,她说她将走得远远的。宝瓶起初以为是一个玩笑,可是他很快发现家里的几张存折不见了,还有些首饰也不见了踪影,那是宝瓶相依为命的奶奶临终时留给将来的孙媳妇的。宝瓶就这样不得不接受了这个事实,他恍恍惚惚地过了好多天。宝瓶回忆着往事,一边往前走,他的心里冤屈极了。
街上还有些踩人力三轮的在空荡荡的街上转悠着,他们在昏黄的光影里打着呼哨,不止一辆车拢到了宝瓶的脚边,待了一会儿,他们并不见宝瓶有上车的意思然后就离开了。宝瓶下意识地掏了掏口袋,口袋里也空空的,他在想倘若有两块钱的话,他就可以坐到三轮车上去让他们拉着转一圈。可是没有,一个子都没有。他的手很是失落。宝瓶一人在大街上走着,过了一会儿工夫,好些没有打烊的店铺也打烊了,街上的灯闪了闪也一个接一个熄掉了。宝瓶看见自己的影子在地上一闪也消失了,过了好久,他借助了一些微弱的天光,将他稀薄的身影再次在地上找到。
那个时候大街上安静极了,宝瓶当时感觉像是整个城市都空空的,静静的,大街巷陌在暗里埋伏,只有一个人在行走。过了一会儿,宝瓶心里获得了一种古怪的宁静感,他的步子变得轻盈起来,过了梁公桥方向的时候,月亮出来了,圆圆盘盘地跃出了乌沙似的云头。
他记得小时候经常来这个地方看月亮,梁公桥看月是一个景点。据说这里看月亮最圆,虽说没有什么凭据,但都愿意相信,都往这个地方来。他小时候就是这样,骑在桥栏上抬头望月。月亮在如洗的天空里,宝瓶还记得自己小时候看月亮的惊喜,而此刻他只有一些难以盛却的惊凉。那些水泥桥栏杆已经斑驳不堪,那上面的字迹已经快要磨平。桥下的流水是一些碎银,那两边的水草在水面上一年比一年拥挤了。
宝瓶徜徉了半天,他看见前面桥的那头有一团影子蜷缩着,他于是就走了过去,尽管心里有点惴惴的,但他还是走了过去,他觉得自己的胆子壮实了不少,大概是月亮在的缘故。还没有到那团影子跟前,就有一个身影站起来,矮矮的。宝瓶心里一凛,不过很快发现那是一只小猴。他放开步子走过去,看见那团黑影里有一个人脸。那猴子的手被锁着一头拴在桥栏杆上,一头拴在那人的手腕上。这时候那人惊醒了,他显得很警惕,坐起身来,紧紧地盯着宝瓶。
宝瓶向他摇摇手并说,他只是一个过路的,并无歹意。那个人见宝瓶这般说全身松弛了下来。耍猴人大约四十岁开外,脸膛黝黑,手脚粗大,显得很有力。那边的猴子吱吱叫个不停。他要宝瓶坐下来,这出乎宝瓶的意料,他没有拒绝宝瓶。他不知道是出于他对一个猴子的好奇还是对一个人的好奇,总之他坐下来了,再者,他觉得有点腿酸。耍猴人挪了一下位,以便宝瓶也坐在那堆破棉絮之上。
月亮在天空里旋转着。耍猴人和他聊了好一会儿,这个走江湖的命运让宝瓶好生同情。他告诉宝瓶他姓许,露宿街头是家常便饭了,偶有好心人会留宿他。他告诉宝瓶家乡经常不是水灾就是旱灾,今年还闹上虫灾。这个宝瓶是知道的,他在电视里看到过,那些蝗虫飞舞着遮满了电视屏幕,当时这已经给宝瓶留下了触目惊心的印象。要猴人说了很多,主要他也是经常睡不着,高兴的时候随地就卧,也已经惯了。当然他也问宝瓶何以这么晚了还在溜达。宝瓶没有详说,即便说也一时说不清楚,只是随口编了一个小谎说自己的妻子离家出走,他找了很多地方,刚到这个城市。那人也随口叹了一些气同情了一番,很快宝瓶都有点相信自己真有那么点天涯沦落人的感觉了。
月亮在天空旋转着,宝瓶看见耍猴人开始打哈欠,猴子已蜷缩一团,宝瓶他有点歉意,于是预备起身离开。那耍猴人一把拉住了他,说现在投宿太晚了,即使有人肯开门也不会开半价,再说,也就是几个钟头的呼噜,是不是,其实在哪儿不是一睡,就是找个地罢了。你如果不嫌弃就将就着睡,明儿个眼一睁再上路。宝瓶觉得他的话有道理(他家是一时回不去了,那些家伙肯定还在),然后就照着睡下了。那边联通大楼的钟声传过来,似乎震得清冷冷的栏杆嗡嗡地响。宝瓶知道现在十一点半刚过点,要是往常街上七八点就没有人走了,只是这两三天是彩蛋节,人们睡得比平时晚了点。其实像他宝瓶上床得更早,据说这两年全城的人口增长率又上升了点,宝瓶想大概跟早上床不无关系吧。他又想到了床上的女人,想到无法踏归的家门,不免有点暗自神伤。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想到自己一天梦一样的生活,唯有这段时间才觉到那么清冷而真实,他甚至能借助月光看得见猴子黑亮的眼睛,身上的结疤。猴子几乎将铁链埋在身下睡着。老许劝宝瓶不要想得太多,可是他自己也不停地在破棉絮上动来动去,话虽这么说,事已至此宝瓶能不想吗?他的脑海里风起云涌,如潮汐一般。本来强烈求睡的欲望却被这些纷纭的事物击退了,宝瓶睁大着眼睛,如水的月光里他正旋下楼梯,他一步步地上街,一步步地被陌生人纠缠,上路,直至进了一栋黑沉沉的建筑,之后被强烈的光迸了出来。他真切地在如水的光照里看见自己躺到了这里,恍恍然。他又想起如美的种种,他想个不停,之后累了,想不动了,才迷迷糊糊地合眼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