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瓶一边提起了步子,一边回头对短须他们说:“我们还是快点吧。”这多么奇怪,宝瓶记得开始的时候是他们催促他,而现在反过来了。就这样,他又觉得这一切是那么缥缈,且不着实际了,他有一种急需摆脱的强烈感受,他看看遥远的地方,低矮的树丛和高大的楼影。他不知道下面他将遭遇到什么,就像脚下这条路上的新凹坑埋伏在那里一样。他不知道前面黑暗的帷幕掀开,将会有些什么,但愿有些如刚才仙乐的物质。当然,他已经作好了心理准备,谜底的揭开意味着失意的残酷,事实上他已经无所畏惧了,失落的滋味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他对自己说,管他娘的呢,再说吧。事实上,他也知道,事已至此,他无法退身。他必须把这一天过下去。
他直着腿肚,那一套并不贴身的衣服晃荡荡地携裹着一阵清风,在他的身后拉出了直线,现在的事实是他们像极了三个疾走运动员。他们的举动吸引了那边散场的一对情侣,他们站在那边的树丛里张大了嘴巴。
对于晚上的接见,不可否认宝瓶心里一直忐忑不安,他几乎操着口袋,一遍又一遍地用手掐着裤管里的大腿劝慰自己镇定。那边短须和眼镜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宝瓶,觉得满意了才开始通过一条黑沉沉的小道,走到那边的一片灯火里去。刚才那个后门传达室的秃顶告诉他们说,会议刚刚结束,他们这个时候是恰逢其时。他边说边还递过来一面小镜子,让他们都照了照。他们要宝瓶也照了照,宝瓶照了。照后宝瓶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他的脸可以说没有什么问题了,眼角这儿的疤痕很小,肿尽管还没有消尽,但已经不是很疼了。他注意到短须和眼镜的脸上有些红晕,不知道是不是刚才一阵疾走的缘故,但是可以断定他们和他一样对于这个时刻的到来也是有点激动的。当然他们是去领赏,而自己只是去领谜底罢了。
通往那一个房间的途中,充满了宽窄不一的楼道和旋转不已的楼梯。一个门接着一个门,宝瓶觉得这个迷人的建筑内部灯火四溢,每个房间里好像都笑语喧哗。宝瓶无暇顾及这些,他只得匆匆地跟在短须和眼镜的后面。楼道里壁灯的光芒在他们头发丝上发颤,时有一些衣着鲜亮的小姐与他们擦肩而过,她们身上的芬芳淡雅而迷人,这不得不使宝瓶想起在乾四街上的那些花房。她们的神态一样的静穆,走路一样的诱人。他又想起了那个凭空诬陷他的刘燕燕,他感觉自己刚才肿胀的裆部冷却了下去。
即便如此宝瓶有时候会掉过头来看看的,那些小姐虽然并没有回过头来,但是她们走起路来性感的肩胛和丰润而诱人的臀部还是给宝瓶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宝瓶似乎能听到自己的身体里忽冷忽热的潮水在来回,他一边蹑着步子,一边捏着拳头,手心里满是湿漉漉的汗。短须似乎比眼镜对这里的一切更为熟稔点,他几乎总是抢先一步走在前面,而眼镜却并没有跟他争先后的意思,他似乎已经完全适应了他的伙伴。他对短须总是报以宽容的微笑,他甚至有时候在短须急促开门碰到自己的鞋时也不多说什么。
宝瓶不知身在何处,但是能感觉到他在上升,在那些螺旋中上升。而这时候他的失重感却愈来愈强了。他感觉到自己的脚有点轻飘飘的。走在光滑照人的楼道里他好几次差点滑倒在地。譬如在一次楼道拐弯时,幸亏眼镜一手扶住了他,否则他真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宝瓶对眼镜充满感激,他的目光真诚而坦然,他对眼镜说,这种地方,他从来没有来过。眼镜同样对他也报以一笑。很快他看见前面走着的短须停下了步子,他在和别人说话,那个人正在一个门内,使他的样子看上去像是对着一扇门或者一堵墙说着什么。
短须说话佐以手势,然后那边露出一个男人脸,他脸上的肌肉有点松弛,眼袋很是明显地烘托着那双金鱼眼,金鱼眼看了看站定下来的眼镜之后,紧紧地盯着宝瓶。他几乎探出了大半个身子,宝瓶被盯得有点不自在,他开始侧身看着墙上壁灯里的软包,上面的纹饰精美而灵动,好像是飞天。他听见金鱼对短须说,你去会议室看看。
短须说,会不是说散了吗?
金鱼说,散是散了,他和秘书好像还有什么事情没完。是不是就关于你们,那就不知道了。这时候有两三个外国佬从那边的一个门里走出来,他们边走边叽里哇啦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宝瓶闻到了一股强烈的腥臊味。他知道这是外国人的体味,他有一回在动物园碰见过一个外国人,背着相机到处转。他闻过这种味道,强烈而刺鼻。那回那个外国人的脸上纷纭的胡须宝瓶至今都难忘,那是他第一回见到外国人,而眼前过去的这几位脸上却光净多了。
金鱼打了个手势,要眼镜和宝瓶不要再傻站着,边点了点下巴示意他们往回走。
会议室的门虚掩着,里面的桌椅腿发着亮光。有一个中等身材的年轻人正在整理东西,他有一个异常生动的高鼻梁。他正将材料往壁橱里放,门的响动和短须的突现使他全身一哆嗦,他带着责怪的口气说他们应该敲一下门,鬼鬼祟祟的不好!短须和眼镜显然和他很熟,他们很快就互相拍着肩膀说话了,他们似乎也不忌讳一个外人的在场,他们嘻嘻哈哈一阵后,高鼻梁说他本打算去约好的地点的,可是临时有事,抽身不开,让你们久等了。抱歉了。宝瓶这才明白在逗号咖啡厅要等的那个人原来就是眼前这个抱拳作态的人。短须一挥手说,这话别说了,说了见外,人带来了,喏,就这位。高鼻梁说,就是他?他说着跟宝瓶握手。宝瓶虽然有点不习惯但还是伸出手去了,对方的手软绵绵的,热乎乎的。宝瓶想之所以如此大概是自己的手紧张得发冷的缘故吧。高鼻梁是国字脸,上面堆满着笑。他摇着宝瓶的手不停地说着,欢迎欢迎。
他一边也回头对短须和眼镜说,你们两人这趟请来了高人,真真的劳苦功高啊。
这时候宝瓶决定问他,来此到底想让他干什么,他肚里的石头可是一直还悬在胆上呢。
他觉得应该是谜底解开的时候了。所谓高人又是什么名堂呢?他宝瓶好像没有什么过人之处啊。他刚要开口,对方好像知道了他的心思似的,便示意他先坐下。宝瓶被摁坐在一张椅子上,那边短须和眼镜也坐下来了。从他们两人的眼神看,宝瓶觉得他们也不知道高鼻梁下一步要他们干什么。宝瓶抿住嘴,也抿住腿,事实上他一直拘谨得很。他甚至感觉到自己的心一阵猛烈地跳动,口舌还有点发干。他慢慢地调整自己的呼吸,悄悄地搬弄起自己的手指头,试图使自己尽快平静下来。那边眼镜推了推鼻上的眼镜,短须则瘪着嘴像是在揣摩。
他听见高鼻梁说话了,他说话的声音和鼻息在光滑的桌面上散发开来。
他说,这样,你们先在这儿等一等,我去去就来。
过了不大一会儿,正如坐在桌子那头的短须所言,向市长汇报工作的高鼻梁回来了,他一边走一边搓着手,说,现在就请吧。短须和眼镜都站起来了,他们的目光射在也站起来的宝瓶身上,宝瓶的心突突地又跳快了。他对对面的他们说,你们呢?你们去吗?他的嘴唇有点抖,话音有点歪斜。高鼻梁还没有等短须他们回答,就说,他们就不去了。宝瓶忽然而至的玄虚,使他想起了中学时,省体校来挑人面试,他忐忑地坐在学校空旷的外走廊上,等待着那边偌大的乒乓球室里点名的回音,他觉得那时候就是这样,也很冷似的,唇发乌且抖个不停,多少年过来了,可见他真的没有什么长进。然而事不宜迟,这个时候也容不得他多想了。时间就是现在,地点就是这栋大楼内,隔着几条走廊,几道门。短须在他的身后,拍了一巴掌,眼镜站在一边没有说话,只是跟宝瓶点了一下头。就在他跟在高鼻梁后面通往另一个房间的途中,忽然身后眼镜却高声地叫道:“你别忘了,你还欠我们一笔债的。”短须在后面附和地笑着。
然后他们拐弯了,高鼻梁似乎是为了缓解宝瓶的紧张感,他要他不要理睬那两个家伙。那是两个见钱眼开的家伙,然后他好像和宝瓶说到他们如何对一元钱的斤斤计较上。宝瓶似乎并没有听进心里去,他只是听着高鼻梁的手有节奏地擦着衣边的声音。终于到了,高鼻梁的那个右臂像一只桨一样停止了摆动,宝瓶跟着停了下来。那边室内的灯光比走廊门厅里的要强烈些,空气里似乎还有些暖洋洋、甜丝丝的东西。南边的窗帘是猩红色的,拉得严严的不见一丝缝隙,有一个人正埋首在一个光团团的灯影里,他一直没有抬起头来,手里不停地画着什么。那些堆积的文件挡住了宝瓶观察的视线,与其说是一市之长,倒不如说是一个勤勉的学生。至少这是宝瓶的第一印象。过了好一会儿,宝瓶才听见一个年轻的声音响起来,来了。嗯。坐吧。高鼻梁伸手示意宝瓶坐下来,两人都落座后,宝瓶这才心里宽敞了些。他们的位置正好可以看见市长的脚在桌肚里交叉着,市长脚上穿着一双虎样绒拖鞋,上面的虎头很艳丽地看着宝瓶。宝瓶似乎觉得他应该是一个很和蔼的人,于是他心里更宽敞了些。高鼻梁似乎对这样的情况司空见惯,或者市长早就有交代,因此坐在那儿依旧是毕恭毕敬的,高鼻梁一直没有偏离那个灯影中心,随时会因为市长的抬首而生动一跳吧。
宝瓶在座位上转着身子看了一眼四周,似乎并没被阻止,他觉得自己的心间慢慢地又大了不少。不一会儿,宝瓶用眼睛把这间屋子完全盛进了心里,他一点胆怯都没有了,他只是很好奇一个市长找他究竟为何事。
他端详了一阵之后也盯着那团光影看,他似乎能听见那边传来笔行进在纸上的细微声音。又过了一阵,宝瓶觉得眼睛盯着有点酸,他便开始看市长身后不远处的那个巨大的屏舫,上面画着大概什么春夜行乐的图景,可以看到美女的鲜衣绿裳,高鬟美鬓,笙箫丝竹,杯光斛影,那花团锦簇和艳丽的色泽总使宝瓶的视线停留在那里。显然这种古代士大夫的浮华生活使他有点怦然心动,可是他一想到倘若在古代还是如此又怎么样呢。
他还想浮想联翩下去,这时候市长却开口叫住了他。
市长竟然叫出了他的名字,宝瓶大感意外。此刻市长已经站起身来,不知是桌上堆积的东西过多的缘故,还是没有穿皮鞋缘故,市长并不显得很高。他的脸膛四方,略显得有点清瘦,但是脸颊上沾着油脂的亮光还是可以看得出来的。就在宝瓶急忙站起身来之后,他忽然感到一下子不知所措,说心里话,宝瓶不喜欢这种感觉,即使在市长面前。他忽然间手像是多出来的东西一般,宝瓶盯着市长被灯光照黄的脸,紧紧地一手捉住另一只手。市长双眼皮的眼睛随着他开口说话而眨动着,时而宝瓶还感觉到市长眼角这儿笑笑的,这给宝瓶不少心理上的安慰,他可以略微地调换一下左右腿,摆一个稍息的姿势和市长说话了。
是的,宝瓶说他是叫宝瓶。市长大人有何吩咐?这句问话一从宝瓶嘴里出来,就把市长逗笑了。市长笑得很放松也很坦然。他笑着说,大概是电视剧看多了,这方面的台词倒滑溜得很啊。旁边的高鼻梁则抖动着鼻梁也附和说那是那是。宝瓶不好意思起来,他刚才完全是脱口而出啊,按现在电视上流行的那可叫脱口秀。他心里觉得有些糟,潜意识里本想表演得好些的吧,却弄了巧成了拙,反而被他们耻笑了。宝瓶觉得自己这一辈子真是成不了个人物了。
宝瓶窘在一旁,他发现高鼻梁堆在脸上的笑比市长还要多。他一边开始不停地搓手,一边倒想起如果短须和眼镜在一旁或许会借此弄个很好的谈话效果来,那样的话,他也不至于这么窘迫了。
好了,好了,市长摆了一下手,像是要台下的所有人的笑都停下来,尽管只有高鼻梁一个人,甚至包括他自己。但是这个动作还是那么得体,那么流畅如水。好了,好了,是这样的,宝瓶。我们找你来谈谈,商量商量一些事情。说到这儿,宝瓶倒觉得有点受宠若惊了,他想自己一个下岗职工,生活几近潦倒,一无所长,倒和自己来商量些什么呢?事实上这时候的宝瓶是愈发疑惑了,他凝神听市长讲下去。
宝瓶,市里这些年的发展还是有目共睹的,这和全市上上下下齐心协力分不开啊。市长拧了拧自己的鼻子,继续说道,但是和外地比起来,还是很有差距的,当然你会觉得这和自己关系不大,其实怎么能说没有关系呢,城市建设好了也是一个温馨舒适的家园嘛,对不对?我们做这项工作也一样的啊。说白了市长其实也是一家之长,对不对?前段时间我去了外地,也就是筹备彩蛋节期间,宣传报道,洽谈业务啊一揽子事情多啊,我去了外地,啊,你彩蛋节总不会没有听说吧,要是这样的话,那可要批评你啰。
宝瓶说他对彩蛋节早有耳闻,大街上,广播电视里,报纸上,天天有这方面的报道他怎么可能没有听说过呢,好像市里这么轰轰烈烈地搞事情还是头一回啊,似乎后一句话宝瓶自己听起来也悦耳些。他盯着市长那只高挺的鼻子看,很显然这句话让市长也很受用。顿了一顿之后,他的声音逐渐也高了起来。
这样的,宝瓶你知道我们市里这次来了不少外宾,你或许刚才在来这里的时候碰见过了。你知道他们可是带着项目来的,人家不是空口袋的人,这些人来自好些国家,我们市里这次想借这个彩蛋节的东风,给市里的发展添一块砖,燃一把火啊。我们当然对他们的投资环境放宽了政策,只要你来投资,我们拍双手欢迎啊,不过你别误会,我们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当然市里也有不少人家的亲戚在海外,这个我们一清二楚,都是记录在案的,再说我们也早就请了,这次有不少就是有市民主动提出来帮市里出谋划策,联络海外的,这可就是经济效益了,当然也没有外面所传的那样,只要有海外关系,引一笔资金投资一个项目就可以弄个官做做了,绝不是这回事。当然市里提倡的,传到社会上也走样了,在所难免。可是我们这段时间,各个口子里的事情多得很,也无暇顾及了,这样传了也就这样传了,这些自有不攻自破的时候啊。你说,对不对?
市长在桌面上摸索了半天,才从一堆文件里找到一根过滤嘴烟,他问宝瓶要不要,宝瓶连忙说不抽。他只是希望市长继续说下去,他感觉到很快就水落石出了,他想他愈快知道愈好,高鼻梁给市长点完烟又站到一旁去了。
这样,我的意思是这样,市长吐了一个烟圈说道。
我的意思不是你认为的那样,你没有什么海外关系的,如果有,不会到今天我们才见面对不对,这我们清楚得很啊,我的意思是说在眼下的情势下,彩蛋节人人有责,发展我们的城市也是人人有份啊。我们希望每一个人都是很有干劲地为市里服务,实际上也是为我们大家服务,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就是这个道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