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瓶说,他最后还是不干了,他干不来,“这个钱我是没有命赚吧。所以后来我又缩回到了我的床上去了。虽说不是一件什么光彩的事情,可是我终究没有干成啊,再说我的确是因为想找个新事情做做,糊口而已。你看我都悬崖勒马,及时退身了。”宝瓶的口气变得极其柔软,他的脸一直在手里燃烧着。他在心里祈祷自己能够渡过这个难关就好了,即便是鼻青脸肿他也认了,他知道过些时候,他脸上的火会慢慢熄掉,脸上的肿痛会慢慢消失,就是结了疤的痂也有好的时候。宝瓶这么想,他在地上姿态也变得柔和多了。他想他们会同情自己的吧。
可是对面的声音依然很强硬,那个声音在空中飞了过来,那个强烈的气流几乎将仄起身子的宝瓶推倒下去。宝瓶似乎没有听清楚他们的问话,那个声音又重复了一遍。
别装了,我是问你跟刘燕燕怎么回事?
宝瓶愈听愈糊涂了,他从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更不用说有怎么一回事了。他的确想不起来在他交往的人群里存在这么个人,倒是小学的时候有一个叫燕燕的,和他一起赛过跑、跳过高的。以后上中学他们去了不同的学校,后来就再也没有见过。再说她也不姓刘啊,人家倒是姓毛,毛主席的毛啊。宝瓶的确想不起来,他不停地摇头说,真的没有这个人。真的没有。
他感到旁边的人又要伸出腿来踢他了,他往旁边闪了闪。宝瓶看见那边的胖子向侧里一扇门的位置上打了一个响亮的榧子。有人从那边走了出来。那是一个女人,穿着鲜亮的衣服,宝瓶只感觉到那些身上的彩光在他的面前闪动着,宝瓶努力地睁开了眼。他有点炫目。他稍稍正了正身子,那女人端详了半天并没有完全走近来,最后只是远远地看着,像是就站在那几个人的背后,显然她继续向这边看着。
当然她的指认使宝瓶半天说不出话来,他感觉到自己的嗓门像有一块鹅卵石堵在了那里。缓了好久,宝瓶才听见自己的声音说:“你到底是什么人?我什么时候日你了?你倒是说得有鼻子有眼睛的,我尽管是个穷人但是还是有骨气的,你不能血口喷人啊。你要好好看清楚啊,你不要冤枉好人啊,否则你心安吗?问问你的良心啊,我什么时候……”说到这儿宝瓶似乎觉得自己在刚才的刺激下粗了口,他马上绕了过去,他感觉到对面的女人,年岁不是很大,声音也很嫩。因此他继续说道,“妹子,我什么时候认着你来着?什么时候逼着你干那事?又什么时候赖了账?你这不是冤枉好人嘛。你可要看清楚啊,你要看清楚,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啊。说话要负责任的啊。我已经够倒霉的了,老婆老婆没了,女儿女儿没了,工作也没了,吃饭都成愁啊,我还有那个钱,还有那个劲吗?你说说看啊,你要看清楚啊。”
宝瓶一再要那女人看清楚,他担心自己脸肿了后被别人误认了,因此他又补充说自己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他可是瘦瘦的。只不过现在脸肿了像个胖子罢了,可是他不是胖子啊,他是被他们打成这样的啊。他的辩白并没有起到作用,他只是依稀听见那个女人在那边低低地说,就你们那个穷样,我见多了,都是穷得叮当响地地要快活的,事后总是翻脸不认账的。
这一话激起了宝瓶,他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力量,从地上爬了起来几乎快要冲到了那女人的面前,他想他什么也不做,就是想撕烂这个女人的嘴。那女人惊叫着跳了开去,然后一闪身,从那边的侧门里消失了。门嘭地一声关上了。事实上,根本没有等宝瓶将手伸过去,旁边便有人将宝瓶架了回去。然后轰的一声,宝瓶又一次睡到了地上。他的头一阵剧痛,他几乎昏死过去,他的嘴角开始流血了。
当他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短须和眼镜站在了他的面前。宝瓶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到场的,他们已经看到他现在的狼狈了,他不假思索地就抱住了他们中的一个人的腿。那种情形像是真的见到了自己的亲哥哥。他不停地说他受不了了。此后眼镜一再解释他们来得不及时,否则的话乘宝瓶还没有画押所有的事情还好弄,因为他觉得变通的办法还是有的。现在的情形也只能这样了,那就这样吧。宝瓶听见他嘴里这么说道。短须和他们交涉了很久,最后才答应交了罚款就好办了。短须和眼镜凑钱的时候,宝瓶还没有松开他抱住眼镜大腿的手,他觉得自己委屈极了。短须说:“就算我们暂借给你的吧。”
交了罚款之后,他们将宝瓶从地上拖了起来,他们觉得他像一个死人一样沉。
现在他们又上路了。宝瓶对自己一下子又欠下了几千块钱的债不知所措,他的内心又是痛苦又是感激。短须只是抱怨说没有想到他们把宝瓶弄到这么个地方来审讯,他觉得市里忙着发展,搞经济,一些职能部门倒像是大仓库、小仓库似的。短须和眼镜只是为他们没有及时赶到场而抱歉不已。如果不是他们交了罚款来解了围,他可真的不知道如何是好,那是他一辈子从来没有遇见过的事。宝瓶的脸上尽管还火辣辣的,但可以说现在要好多了,他两个眼角都有点肿,这倒让宝瓶忽然有点庆幸的滋味。否则的话,人家一看就知道是被打了的。他堂堂也算是一个男人啊。鼻血早已经帮他揩干净了,只是身上的衣服多了些皱,和一些血点,好在都已经融进了布丝里,不凑近是一点看不出来的。也就是现在他只是脸部看上去稍稍胖了点,其余没有什么两样。
他想起现在跟他们走,可是要去见个什么人物的,于是他摸了摸脸,问道:还不难看吧?说着的同时并努力地把自己有点瘸拐的步子调整了些。
短须和眼镜一致点点头,并且告诉宝瓶他这样子在街上一走,倒有点气势了。并且说这样一来,他们倒像是成了他的保镖了啊。这话让宝瓶舒坦了些,宝瓶听见他们笑了。此后的路上,宝瓶和他们谈着一些关于钱的问题,宝瓶说他有点对不住,他是的确担心还不了钱。短须和宝瓶开了玩笑说,你不还有一套房子嘛。除了房子之外,他的确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了。当然宝瓶是万万不愿意将那个存折告诉对方的,他感觉到那几乎是他的卖身钱。无论他长寿还是短寿,那可是他要细着花的。这点宝瓶似乎没有透露过什么,但愿没有,宝瓶细细一想他的话里似乎没有一纸存折的影迹。
宝瓶听见他们说房子的话,于是也跟着说,是的,不过就是户型旧了点,他们不嫌弃的话,到时候或许真还能撵上架用上场呢。他们又笑了。宝瓶看见他们似乎并不是那么在意他们的钱,倒是脸上和语气里表现出了一种庆幸的意思,当然宝瓶明白那一层意思:他们没有彻底丢了自己。宝瓶想到自己现在对于他们来说是关键的,至少说是不能离的。这是明显不过的事情。
淹流在下午的时光显得特别短暂,他们三人到达兹航路的时候,已经开始上灯了。兹航路的路灯悬在空中,一跳一跳的,使得这条不太宽阔的小巷闪烁不定。宝瓶打量了一下四周,没有什么特别的气氛使他兴奋起来,反而让他心里一节凉。深门厚宅,冷落,重要人物,这些字眼迅速地在他的脑海里跳跃着,然而他一副疑惑的表情并没有为他们所注意,短须很急促地拉开了压着的铁门,在前面先进去了。宝瓶尾随在眼镜的后面。他不停地劝说自己已经来了,就先看个究竟再说。他跟着他们上了一个小台阶。
旁边的一个房间里亮着灯,从不大的窗户里可以看见里面的陈设,桌子和椅子。里间似乎放着电视响着合成乐的声音,大概是听见了铁门的响动,里面有一个人走了出来。那人长脸秃顶,五官中的鼻子给宝瓶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一见短须他们似乎鼻子跟着生动地一抖,他一边要他们入座,一边说,你们路上的时间长了,现在又开会了。时不凑巧啊。秃顶向他们摊摊手,又是耸耸肩。短须和眼镜只是不停地说找到他了,一手指着宝瓶,颇费了些周折的。那个秃顶的一双眼睛盯着坐下来的宝瓶看着,像是看珍奇动物一般,宝瓶也不去在意了,只是听见对面的秃顶嘴里说着不容易,不容易之类的话,然后示意他们坐等。短须和眼镜附和着,那是那是。宝瓶听得出来他所要见的人已经进了会场,一时半会儿还难以见到,如果不是路上的节外生枝,他想或许早就见到了,那时候自己内心里的谜底会落地,而不像现在一直忐忑着。秃顶说:“你们要觉得累的话,可以在我的床上先躺一会儿。要不你们出去溜达溜达。”眼镜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觉得与其在这个房间里干坐下去,不如到外面转转吧。可是短须却说,他有点累了,他想躺一下。
在院子中转的时候,宝瓶很快就明白了他们刚才进来的不过是一个后门,后门的僻静和冷清是自然的。他们之所以让宝瓶和他们择后门而入,大概是不想弄得过于显眼吧。宝瓶盯着东南方向上那些小路灯闪着草坪的光。偶尔见到一两个人影匆匆过去,然后没进了那边大楼影里。这边的一栋大楼像块巨大的黑团横在他们的面前,宝瓶想从墙角拐过去,然后想向那边的一些灯影里而去,可是眼镜却阻止了他,他对他说,还是不要过去的好。既然如此,宝瓶就止住了步子,就随他屁股后面走走罢了。走了些路,拐了些弯,宝瓶闻见暗夜里的香味,他忍不住不停地嗅着鼻管,眼镜告诉他那是那边的花圃,“要是白天你会惊呆的,花圃里什么花都有。”他们站在一个敞口的自行车车棚下说话,他们的声音在黑暗里显得很幽远。
就在他们往回走的时候,东南的天空里烟花四溢。眼镜和宝瓶不约而同地站下来看,他们的脸上持续闪着彩色的光亮,好一会儿,他们的脸又淹进了黑暗里。宝瓶想,他们多像一条在暗夜中游泳的鱼啊。游啊游啊之后一条戴眼镜的鱼和一条鼻青脸肿的鱼浮现在后门的灯光里。由于刚才一直在黑暗中,宝瓶站在灯光里觉得眼前很耀眼。他还为刚才自己的想象沾沾自喜。短须显然并没有睡着,他已经和衣而坐,宝瓶并没有进里屋去,他们也没有邀请他的意思,再说里面的空间不大,再进去一个人就显得挤了。宝瓶坐在外间的椅子上盯着窗户玻璃上的灯光看,对面的秃顶正在一手把壶一手看着报纸。空气里电流声一直使他有点恍恍惚惚的。忽然间他听见了眼镜和短须在谈什么音乐会什么的,还有说差点忘了的话。听得出来在这中间短须的声音显得异常积极,他是一个音乐迷。宝瓶继续发呆,他感觉到视野里的一切都给予他一种急切的压迫感,甚至还感到一种隐隐的疼痛夹杂其间。他摸了摸脸颊,那里依然有点烫手。
对于音乐会他本来是一点兴趣也没有的,可是他们匆匆地要他换上衣服,立马跟他们去。说回来之后时间正好,去听一场音乐会要比在这里无聊地等下去要好上不止多少倍。他们几乎强迫着宝瓶换上了衣服,衣服从里间拿出来的,虽然不是新的但要比宝瓶身上的强。衣服当然是秃顶的,秃顶似乎并没有异议,他一边继续哗哗地翻看着报纸,一边附和着这边短须和眼镜的话。他认为宝瓶跟他们去听音乐会是最明智的选择。还说宝瓶的衣服不仅有很多皱之外,还有些血点,一些挂花,他一眼就看出来了,无论如何是不能穿出去的,且不说听音乐会,就单说回来后还是要考虑一下衣着的。到时候再匆匆忙忙的,这个样子去显然是不妥的。他们劝说着宝瓶,一边把宝瓶的衣服剥下来扔在了一边。宝瓶觉得他们说的没有一句不在理,于是任凭他们搬弄去了。所幸的是宝瓶的身材和秃顶的差不多,稍稍嫌宽大了点儿已无大碍。宝瓶无话可说,他知道他们之所以一定要他跟他们去,实在是担心自己忽然逃脱掉,那样的话他们可是前功尽弃了。可是他们又极其喜爱音乐,这样一来可以一举两得了。他们又不停地在他的耳边说这支初来乍到的乐队很是闻名,于是宝瓶心里也有点蠢蠢欲动了。
他想,既然如此长个见识享受一番也不赖。再说从慈航路到音乐会的现场,只是穿过几条街道就到了,他们到达的时候事实上刚刚开场。本城是这场音乐会巡演的第十六个城市,据报纸媒体的报道每到一地总是好评如潮。他们找了位置坐下来,短须显得兴奋非常,从买票到他走向自己的位置时的步子一直歪歪扭扭的,眼镜对宝瓶说,你看,什么是发烧友?这就是。他指了指前面黑暗里走着的短须。
宝瓶的位置在眼镜的旁边,眼镜的旁边便是短须,那边过去是一个漂着黄发的女人,名目不清,始终将头偎在她旁边那个人的怀里。宝瓶的左边是一个老者,手里还拄着一根拐棍,嘴微微地张着,双眼凝视着舞台上的一团光影。那团光影里一个身材高挑的女郎在报幕,她的声音犹如银铃。她的头饰闪闪发光,灯光使她的乳房骄挺,脸庞妩媚。他们的座位虽然不是很近,但是宝瓶的眼睛还能够辨清那楚楚的眼波,然后一瞬间,灯光一暗那个报幕女郎就消失了,音乐徐缓地从对过的地面升起来,漫溢过来。宝瓶觉得自己被团团罩住,然后他像是坐在一团棉絮之上,有缓缓的风吹过来。这种感受令宝瓶难以忘怀,他简直就像是被某种力量所牵引,所召唤,飘在云朵上一般,周遭是星星淼淼。他看见那个大提琴手和他一样,站在空中,一团温煦的光亮罩住她,她的脸和衣服圣洁无比。如泣如诉的大提琴,还有那边的双簧管,小提琴手都站在云端里一般(将他们的身后拴住一根细长的丝弦悬在空中,看来是一个创举,宝瓶想)。乐曲一首接着一首,宝瓶有点迷醉了。他第一次感受到音乐的魅力,而这绝不是流行俚曲所能替代的,他沉浸其中,一直到最后。他相信,所有的人和他一样都迷醉不已,中途人们已经忘记了掌声,到临了的时候才爆发起来。宝瓶觉得最后的掌声,犹如云端的惊雷,飘飘的仙乐还是不绝如缕。
在通向慈航路的路上,短须不停地对宝瓶说,怎么样,没有让你白来吧?
宝瓶点点头,他知道这可是一天下来最让他难以忘却的。其实宝瓶心里面一直感激着,要是往常这样的音乐几乎是一个奢望,即使是当初日子不算困难的时候,也是如此。他记得和如美从恋爱到结婚就是看了几场电影而已。而那样坐在电影院里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盯着屏幕已经是种难得的享受了。宝瓶记得清清楚楚,他大半时候都是手捧着瓜子,如美一个一个来捻着吃的,那个时候他宝瓶可殷勤极了。可是临了,她还是飞了。这是一个鸡飞蛋打的结局,宝瓶想到这儿,他有一阵揪心地疼。好在短须眉飞色舞地侃着,不曾在意,眼镜也没有注意到宝瓶痛苦地蹙眉,他只听见宝瓶不停地催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