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瓶那次在家门口那条街上看人家下棋,他有段时间几乎天天看,和那几个人都熟了。其中一个人是跛子,他的棋下得很好,还曾经说过他有祖上传下来的残局。宝瓶那段时间真是着迷了,宝瓶认为着迷是一种境界,一塌糊涂的境界。他几次缠着跛子要看看,那可是难得一见的宝贝。那次他终于答应了,但是一定要等下完棋。后来宝瓶跟着那个在路灯暗影里左一晃右一晃的跛子回了家。在楼道里等跛子开门。宝瓶忽然看见对面的门开了,一个人出来了。那人起初没有注意到对门的人,很亲昵地拍了拍送他出门的一个女人的脸。那女人皮肤很白,很漂亮。女的头发还有点散乱,穿着一件睡衣显然刚从床上下来。那人马上也看见了宝瓶,他脸上一闪。宝瓶很熟悉这种表情,他记得那回看见女邻居眼神里就是这样的。可是当时他并没有明白过来,他还跟他打了招呼,宝瓶记不得自己当时说些什么话了,他只记得经理的鼻子哼了一下。后来跛子说,你看来有好果子吃了。后来的事实被那个跛子不幸言中了,他下岗了。这就是那么一颗好果子。
“你们知道,我宝瓶是老实人,可他们却说我吊儿郎当的。我哪儿吊儿郎当了?分明是莫须有嘛。”
过了一会儿,他什么也不说了,抿住嘴,停下了匆匆而行的步子。看得出来,因为恼怒,他的步子不知不觉地提快了不少。眼镜喊他,让他等等。于是他的步子就停下来了,他现在很安静,斑驳的梧桐树与他对望,远处的高塔升在空中。一切都是无言的。院墙的深处,那些葱绿的枝丫里忽然有音乐声,他告诉眼镜,眼镜凝神听了好会儿,并没有什么。宝瓶努力为自己确凿的听力辩护,“真的。我真的听见了。”眼镜说他或许由于紧张情绪而产生的幻听吧,眼镜还补充说他爷爷去世的时候,他曾经就有过这样的经历。
他对宝瓶说,不稀奇,这很正常。宝瓶不再说什么,他慢慢地相信了这种说法,事实上,这种感觉慢慢地就消失了,它很短暂。他想,或许他是对的吧。现在他和眼镜静静地站在路边等短须买烟回来。事实上,他内心的怒火已经慢慢地平息了,他似乎觉得在眼下的两个人面前还是收敛一点好,他不想被不久前还殴打他的人嘲笑,尽管他们现在对他不错。
或许他们已经在内心里嘲笑过自己了吧,他不能再增加自己无能的印象了。宝瓶想。
那个巨大的玻璃橱窗里,短须正在说着什么,不时还打着手势,像是在作某种辩解。可是那个白脸的女售货员并不理会他似的,又开始埋下头去继续看一本书或者修指甲。短须出来了,他脸上的余怒未消。宝瓶还注意到短须孩子气的动作,他狠狠地向空中“呸地”射了一口痰。
就在眼镜走上前上去和短须说话的时候,有两三个人围上了宝瓶。
这三个人的出现很让人感到意外,宝瓶觉得今天他真是倒霉透了。当然,他不明白这三个人对于他究竟意味着什么。他努力地保持镇定,尽量做到义正词严的样子,他问他们找他干什么。那三个人中一个较胖的说,狐狸尾巴还掖着干什么,自己干了什么自己不知道?另外两人眼里也射出了一股鄙夷的目光。宝瓶说:“怪了,天下的倒霉事都给了我,我惹了谁了我。”宝瓶的不解自然而然。还是那个较胖的家伙,他开始将手指指到了宝瓶的鼻子上,他说:“猫抓老鼠的游戏?算了吧,大爷没有工夫和你玩。”宝瓶准备拨开那个伸到了鼻子上的那一节手指,可是旁边的两个人中的一个从身后紧紧地围抱住了他,宝瓶动弹不得。
那个胖家伙移了移下巴,那张胖脸上的肥肉在宝瓶眼里晃了一晃,然后宝瓶便感觉自己的脚已经离了地。他不得不开始求助,虽然他也不知道短须和眼镜最终将把他带到一个什么局面里去。但是就目前的情形来看,他们还算友善。而这三个人却充满了恶意,跟他们走,显然结果会更糟糕。宝瓶本能地扫着脚,并大声疾呼。那边短须和眼镜预备再次进那家店里,他们大概想去摆平那个自以为是的女售货员吧。但是一听见宝瓶的呼叫,他们随即就奔了过来。他们的速度还算快。宝瓶挥舞着四肢,努力地挣脱那两个人的怀抱,看见短须和眼镜甩着胳膊奔跑了过来,他似乎勇气大增。他啊啊地叫着,手在空中乱划,脚也不停地扫着。在厮打中,他抓破了其中一个家伙的脸,还有一个家伙的头发也扯了一把下来。
他们哎哟哎哟地叫嚷着,一把松开了宝瓶。宝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感觉到自己的尾巴骨疼得要命。
那个胖家伙责问短须和眼镜,并且语气坚硬地要求他们不要妨碍他们,否则后果自负。短须和眼镜似乎没有被他的阵势吓住,他们挺着胸膛的样子令宝瓶有点感动,并且他听见他们告诉他,他宝瓶是他们的兄弟。是我的兄弟!你听清楚了吗?他们也竖起了手指。并且也要往对面的肥脸上指去。宝瓶知道在这忽然而至的家伙面前和在刚才那些围观的群众面前,兄弟是两个概念,前者是一种保护,后者是一种侮辱。他打心底感激起短须和眼镜来,他的眼睛里开始混杂着疼痛和感激的泪水。不过他努力地忍住,他不能掉泪。
尽管宝瓶觉得尾巴骨一阵疼似一阵,但是他还是努力地想从地上爬起来。可是努力了几次却无法成功,他感觉到髋骨和腿骨也一阵阵剧痛,那是他在扯人家头发和脸皮的时候,对方狠狠地用皮鞋尖踢了他。
宝瓶不知道是什么最终说服了他们,他看见短须和眼镜静了下来,是不是证件或者其他什么?宝瓶看见那个胖家伙将一个小本子在他们面前晃了晃然后又重新放回了口袋。这可是警察出场的惯常动作,宝瓶想,或许就是这个东西使他们安静下来的。他们不说话了,他们垂手而立,向宝瓶射过来的目光显得很无奈。就是这种目光,就是在刹那间宝瓶似乎一下子明白了过来,眼前的这帮人都是针对他的,无论是短须和眼镜,还是后来莫名而至的三个人,他们其实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伤害他。那些同情,为他奔跑过来,还有共同用餐,这一切都是伪饰。即便是称他为兄弟也是出于有益于他们的考虑。宝瓶想清楚了,他们唯一的不同只是时间上的差异,一个早登场,一个晚上台而已。他想起自己今儿个早晨怎么出门的了,他想一路上他是一个陷阱一个陷阱地跳了进去。他必须跑,跑得愈快愈好,跑得愈远愈好。
令人遗憾的是,宝瓶连滚带爬,最后还是落在那些人的手中,他们几乎一下子就擒住了他。他们擒他的手法使宝瓶想起了电视里的镜头,在那些有力的手铐和膝盖下面通常都是一双无助失神的眼睛,那时候一手拿着遥控器的宝瓶总是这么对如美说,这些家伙,罪大恶极!活该!他似乎看见了自己那副狼狈的样子。他现在不再挣扎,一切随他们。他能做什么呢?他甚至看见短须和眼镜从中帮了他们不少的忙,他们双手上阵,一起擒住了他的腿脚。这样一来,宝瓶他便无法用力了。
他能说什么呢?他只有放松,任由他们将他往停在那边梧桐树影里的一辆车上押。
他只是恨自己跑得不够快,恨自己的筋骨不够好,不够结实,三拳两腿竟然就把他困在了地上,随你们吧,随你们弄吧。宝瓶嘴里低低地嘟哝着,可是谁也没有在意,他们手忙脚乱地将宝瓶押上了车。车子响着鸣笛拐了好几个弯,就在一栋建筑跟前停了下来。下车的时候宝瓶差一点被推翻在地,他们将他带到了一个房间里。房间里有点潮湿,光线也不是很好,水泥地面像是刚浇过水,他被迫要求坐在一张长凳上,审讯就开始了。负责审讯的那个人一脸严肃,坐在他旁边的便是那个胖子,然后是另外两个人,他们跷起二郎腿。其中负责记录的那个瘦脸也悠然自得的样子,他敲着笔杆。在宝瓶的对面墙上,红色黑体八个大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可是他要坦白什么呢?他可是一个老实人,什么也没有干过。
宝瓶坐在冰冷的长凳上,嘴里咕哝了一句。
马上就有一个人过来给他一脚,厉声说道,还嘴硬!
宝瓶不想再编造什么了,他想起先前的教训决定闭口不谈。于是他忍住疼痛保持沉默,他起初的时候一直是抬着头的,眼睛也努力地看着对面墙上的大字和那几张陌生的脸。他始终想不明白,他为什么现在突然又深陷囹囫面临着他无法预料的现实。他想或许,他一直和短须眼镜他们走下去,结局绝不会是这样的。至少,宝瓶开始明白,他是对他们有用的。他一点也不想在这儿,一栋陌生的建筑里,一张冷冰冰的板凳上坐下去,他感到时间短暂地凝固了。他的脑海里短暂地浮现着自己一阵风似的关上门,旋下楼梯的情形。
宝瓶有点黯然神伤。他觉得老天爷真是不开眼,总是厄运随身,让他无法拨开冗云,见煌煌天日。他忽然有点疲惫,觉得自己活得没有什么意思,他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呵斥自己,去死吧,宝瓶,你去死吧。去死。可是对面那些人眼睛还圆睁睁的,那个胖子肥脸上还闪着严肃的光亮,他们甚至不让他开一个小差,走会儿神。怎么会让他痛痛快快地在一条长凳上去死呢!
有人狠狠地给他一记耳光。
宝瓶想不起来说什么,可是他们的语气怎么总是那么一致和坚定呢?就像开始短须和眼镜问他话,也是这样。可是最后他们却又推翻不再承认,反而说是逗人玩的。这是什么样的逻辑呢?他们眼下是不是又乐于这种游戏呢?就像对待小孩的态度:打一下揉一下。还反过来说自己和他们玩猫和老鼠,或许这也是他们一贯的手段吧。
宝瓶捂着火辣辣的嘴巴,说道:“我没有干什么啊,你们能不能告诉我,我到底干什么了?”宝瓶的脸在他的手心里燃烧着。事实上,从头至尾,宝瓶的确委屈极了。
忽然那边的几个人笑了起来。他们爽朗的笑声把宝瓶吓了一跳,他们一边笑一边说:“到这儿来的还从来没有一个像你这样的,还问我们你干了什么?”
这真让人好笑,也有人说这真是笑话之类。总之旁边的人低低附和的声音宝瓶也听得清清楚楚。
之后因为宝瓶也觉得自己情急之下的话也很是好笑,他或许是露出了笑容,或许是有想笑的意思,然后便被一记重拳打翻在地。他听见一个声音说,我让你不严肃,我让你不严肃。狗日的还笑得出来!宝瓶的头枕在了水门汀上,此时他一下子疼得睁不开了眼,他的脸部肿得老高。他想爬起来,可是他的努力总归失败,他身体只是在地上扫了扫又躺了下去。宝瓶想,如果睡到长凳上去或许要体面点,可是那条长凳子也翻到一边了。
他继续听见上方传来呵斥的声音,他们问他:“你老实交代,前天你到乾四街的洗头房干什么去了?”宝瓶想起他是去过一次花美人,那的确也是前天的事情,宝瓶觉得他们要比短须和眼镜问到了实处。可见这些人还是有些本事的。因为这是实实在在有的事,实实在在的事让宝瓶回忆起来就方便不少。
“是的,我是去了。”宝瓶说道,可是他并没有干什么坏事啊。他只是去找一个人而已。难道找一个人也犯法吗?宝瓶抬了抬眼。他的眼睛现在只是一条缝,上下光亮着。
你找什么人,找他干吗?一步一步给老子说清楚,你胆敢隐瞒老子就对你不客气!那条缝里的声音依然很锋利,坚硬无比。
宝瓶因为去了一趟职介所,都没有他合适的事情做,他很是失望,当时希望能在车站附近找到一份活儿干,据说外地在本城做生意的人大部分聚集在那儿。那边人流量大,宝瓶认为应该有一份属于自己的事,哪怕苦力活他也愿意,他的要求也不高。只要能糊口就行了。然后他就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去了,在车站他转悠了半天。后来有一个人拽了拽宝瓶的衣角。
“开始我还以为是小偷呢。”宝瓶微微仰起脸说。
那个人梳着大背头,水亮水亮的,手上还戴着好几个金戒指,嘴里叼着一根长过滤嘴烟,身上穿着打扮也很是讲究。我开始以为是一个问路的外地人。可是他的手上也没有什么行李,我才明白过来是本地人,只是话音上稍稍有点不同,我觉得运气不错,看情形我是碰见了贵人,我将有份活儿干了。那个人将我拉到了路边,我们站在一棵树下说话。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出来,他竟然就直截了当地问我是不是找活儿干。我说是的。那时候我想人家果然在地面上混的,一双眼睛真是了不得。后来,他给了我一张名片,并说随时随地都可以去找他。
可是我并没有立即去那个地方,我看见名片上的地址和他的称呼什么美容公司的经理呀什么的,我当时就是有顾虑。那条乾四街我也听说过,那边的黄毛比较多的。说实话,我们这种人衣食都发愁,哪儿有条件去那快活呢。我没有放在心上,我觉得还是去别处再找找看。
但是你知道,这年头活儿难找得要命,我几乎都泄了气,三天两头待在床上,不出门了,我跟自己赌气玩。我知道这无济于事,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前天我就准备将抽屉里的几个硬币找出来,准备上街去买些盐回来,就是小袋子装的那种。我三天两头就是吃些盐水度日。你说说看,我这样的人能有什么能耐。我本是找硬币,却发现了那张名片,这已经有好些日子了。当时我肯定是不屑一顾地随后往抽屉里一扔的。
于是我就决定去碰碰运气。
宝瓶告诉他们他前天之所以去的确是毫无办法,他也找到了那个给他的名片的人。他第一次去那条街上,但是还是很好找的,那些花花绿绿的窗户和门玻璃上写得清清楚楚,宝瓶庆幸自己还能识得几个字。那个人依然梳着水亮的大背头,手上还是戴着好几个亮闪闪的戒指,坐在阔大的房间里跟他说话。宝瓶跟他们讲自己当时确实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他看见里面白臂修身的姑娘走来走去,在宝瓶四周晃动着,他现在还感觉得到她们走过四周的那种气息呢。他说,那感觉就像是进了花园,就是那个感觉。
你少做梦吧!他们中一个呵斥道。显然宝瓶现在说这些是不合时宜的,可是他的确感受到了那种气息,那种混杂着呼吸和皮肤以及衣袂的复杂味道。后来呢?他们继续问宝瓶,显然后来才是关键。宝瓶说,后来他的确上过街,那个人告诉他,到人稠的地方转转,譬如车站呀什么的。他还告诉他要练一双火眼金睛势在必行,什么样的男人一眼一个准儿,那样的话工作就好做多了,而且一做一个准。盯上了那些人钱自然就好赚了。他告诉他说,这并非一日之功,要假以时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