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跌跌撞撞中来到第二年的九月份。东海,飘着海洋气息的美丽城市。蔚蓝色的天空下,棉花团似的白云缓缓飘过。街上行人妆扮,橱窗里模特的服饰造型均代表着发达城市时尚生活的脉搏。
早上八点刚过。鑫辉公司前来东海参加展会的同仁一起走出扬子酒店,分散在几个路口候车。周总因处理一些电子邮件晚一会儿到达。上班早高峰时段,等了好久,也没有一辆空车。禾玉曼与其他两位同事走过两个街区,才搭上一辆湖蓝色大众出租车赶往东海新国际会展中心。
半个多小时后到达目的地。禾玉曼推开车门,一只脚刚落地,一股热浪就紧紧包围过来。她抬头望了望,便与同事向入口处走去。
广场上,人潮如涌,红色大气球下充满激情的广告标语随风飘扬。入口处的电子大屏幕滚动播放世界各地畜牧业的分布及国内制革业的发展状况。中国、美国、阿根廷、澳大利亚、新西兰及南非等国形状有异,毛色不同的牛羊展示在参会者的眼前。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也生长着不同特征的牲畜,真有意思。”挤在银灰色栏杆蛇形通道上的禾玉曼不由感叹道。谁的手机铃声响了,旁边有人打趣地说:“快,接客!”周围人被逗得一阵哄笑。笑声里蕴含着快乐,也蕴含着难以言表的苦衷和无奈。
中国皮革工业的迅猛发展,吸引了来自不同国度不同肤色的有志人士,有香港台湾同胞,韩国、印度、欧美等国家的相关产业人士,共聚这片蓝天下,熟悉或不熟悉的身影,都承载和充当着世界皮革发展螺丝钉的作用。
一年一度的东海国际皮革展正式拉开帷幕,中国皮革协会张理事长在台上发表重要讲话。禾玉曼站在人群中仔细聆听“……今天,站在二十一世纪的舞台上,展望我国皮革工业的发展历程,行业已经走上一个新台阶。非国有企业达2800多家(年销售500万以上),出口创汇比10年前增长7倍(达到11.7亿美元),从业人员400多万人,占世界皮革产量1/2的产业转移到中国……”
这时,禾玉曼的手机一阵抖动,是郝工打来的,反映某支油脂飘着一层絮状物。
“郝工,能不能拍张照片发过来,还有外包装的批号,”按规定所有的材料在出厂前都要进行严格的检测,不会是什么东西掉进桶里了吧?她思索了几秒钟又说:“另外把其它桶子盖儿也打开看看……”
与此同时,呈菱形分布的几大展馆内已是人头攒动,一片喧嚣。洽谈的,签合同的,发布信息的,交流经验的,展示新产品的……人群像蚂蚁搬家似进进出出。
前不久(8月23日),发生在莫斯科地下体育场仓库,价值10亿多元的中国皮类物资被俄有关方面毫无理由地扣押,无疑给展会蒙上一层忧郁的阴影。
自八十年代以来,新州生产的皮衣,阳州生产的皮鞋都成为俄罗斯消费市场上最大的供应商。长期以来维持中俄贸易的灰色清关(走正常渠道清关,得耗用一个月或几个月时间),像一道挥之不去又必需紧紧依赖的符咒。看似一条贸易捷径,并得到俄政府默许的清关代理公司,其性质介于走私与正式之间,在合法与不合法的混合地带摇曳不定。如此是事而非的机构设置,隐患便与生俱来。
看似合法的贸易途径,还得仰仗俄警察的脸色行事。多年来,查扣事件时有发生,且愈演愈烈。老板们不得不将转向目光向其它欧洲国家。
禾玉曼首站来到位于E1馆BAB公司的展台。一则醒目的广告语:“BAB忠实为您提供各项服务”悬挂在展位上空。一百多平米的展示台里一层,外一层挂满了众多皮革样品。有时下流行的,预测未来的,还有相关的宣传资料吸引了不少业内人士的关注。一双双移动的脚步,不同肤色的目光在此交流问候,到处充满积极探索的气氛,充满期待的眼神。玻璃圆桌上各式精致点心,糖果,咖啡或饮料为前来参观的客人提供停歇的港湾,交流的平台。前台服务人员忙得不亦乐乎。市场总监吴子雄向客人们作耐心的介绍,并共同探讨未来皮革的发展动向。
每年一届的展会,就像一场盛大的节日party,大家会一会老朋友,结识一些新朋友,从相互的交流中获取有价值的信息,寻求未来发展的可能。展会上听到最多的问候语就是:
“今年的生意咋样?”,
“不好过”,
“一年比一年不好过……”那是无奈与艰难的概括表述。
禾玉曼看了一会儿,与袁经理和周总闲谈了几句,就赶往A1展馆,那儿有一个新产品发布会。她刚走出门口,就碰到003厂的技术部长林工。
“我们刚接到一批订单,是给边防战士做的防水鞋,要求耐水泡。”林工乐滋滋的向她发布这一好消息。
“BAB在防水方面很有优势,希望接下来能有更多的合作。”说完,两人就此匆匆告别。
禾玉曼先在A1馆的门口浏览了一下发布会的所有流程,新产品不是很多,最引人注目的当属阻燃型涂饰材料,安排在11点开始,一看还有一段时间,她想去另一处的学术报告厅了解一下科技发展的最新前沿。
没走多远,前面围了许多观众,耳边传来震耳欲聋的打击乐,来自俄罗斯黄头发大眼睛的模特儿身着貂皮服装、披肩或饰品,信心十足地边走猫步,边做展示。禾玉曼看了一会儿,继续向前走去。
学术报告厅里座无虚席。一位来自企业研发部门的先生正在台上演讲:主要围绕节能降耗方面的研究……
报告会即将结束,禾玉曼才看见前排座位上有一个熟悉的背影。走过去一看,正是金鹰皮厂的高工,从闲聊中得知,邓工身体已经恢复得很好,最近就要返回工厂上班,禾玉曼感到自己一天到晚的忙,好久都没去看师姐了,心里有些惭愧。
那天晚上。按照校友们事先的电话约定,禾玉曼赶到东海一家潮州菜馆,西部化工学院的十多名校友在此相聚,同叙旧情,共话未来。饭桌上,有从事教学的;有从事化工材料研发的;有从事技术工作的……主办人是新州某皮厂的大师兄许家臣,比禾玉曼高一届。他看人基本到齐,就提议大家举起酒杯,并说:“首先祝贺各位同学校友依然坚守皮革这块阵地!”,众人齐喊:“Cheers!”一阵欢笑,玻璃杯的碰撞声,大家开始边吃边聊。
这时,禾玉曼与邻座的师妹曹颖热聊起来。出生于东海的曹颖毕业后分配进入一家皮革研究所。她外语基础好,后来去了美国,现在是美国某品牌化料公司的中方代理。能言善辩的曹颖拥有让人羡慕的职业,东方女性的美貌,却有着不尽人意的生活。大龄青年,命运蹉跎,至今未婚。她穿着牛仔裤,白色T恤,留着简洁的短发,几乎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无暇为自己的外在包装研究打扮。
章学明从座位上走过来给师姐又是同事的禾玉曼敬酒,说了些希望在工作上多关照之类的客套话。禾玉曼对面坐的是大学同桌-韩启超,他在国内化工的龙头企业CAC工作。头顶的毛发变得稀少了,原先一双清澈的大眼睛仿佛蒙上一层岁月的风尘,变得有些浑浊。
“你们现在研究的方向是?”禾玉曼随口问道。
“皮革的清洁化生产,有效减少生产过程中的污染……”
经济的快速发展,环境保护问题被越来越多的人们所认识和重视。全球温室效应,也在倒逼着皮革人要不断革新,不断探索新的工艺路线,新的加工方式,来最大限度地保护环境。
“如果能够得到有效解决,将为未来的发展肃清最大的障碍。”禾玉曼说。
“老师迟到了!”桌上有人喊。
只见杜隽老师微笑着走过来,她刚参加完楼上另一拨儿学生的聚会。禾玉曼赶紧从旁边端了把椅子,放在自己身旁,请老师坐下。
“来,大家祝老师越来越健康漂亮!”许家臣说,大家又一次站起来,端起酒杯。
年过六旬的杜老师依然那么干练漂亮,一双黑色眸子闪动着智慧的光芒。她身着银灰色绣花连衣裙,烫着弯曲的卷发,岁月似乎并没有给她的脸颊留下过多的痕迹。
多年来,杜老师致力于羊皮服装革加工技术的推广,活跃于祖国的大江南北。她严谨治学,为了行业的发展,呕心沥血,矢志不渝。特别是在科技转化为生产力方面成绩卓著,退休后依然没有停下支持和发展皮革的脚步。
一位小师弟走了过来,先给老师敬了酒,接着又给禾玉曼和曹颖敬酒。他是少数民族,叫阿廖莎,九三届学友,服务于一家意大利化料公司。他在内地闯荡多年,有着欧洲人种特有的白里透红的肌肤,深邃的眼眶,做销售工作完全具备以假乱真的外在形象。据说,对皮化推广一往情深的阿廖沙一次跟客户喝醉酒被抬回家时,老婆使用各种办法醒酒都无济于事。情急之下,想出一计,说“有人打电话来,让你报价!”没想到话音刚落,醉鬼从床上忽地一下蹦起,睁大眼睛问:“哪个厂要货?要多少?”他的爱人看到这一幕,伤心得泪流满面。
聚会结束。一行人走出饭馆。不夜城的灯火更加迷人璀璨。商店,餐厅及娱乐场所热闹非凡,步行街响起踢踏舞清脆的脚步声,微风吹拂着路边油光闪亮的绿篱,树叶徐徐摆动,从马路对面飘来巴西烤肉的美味。许家臣带着大家来到街角处的一家卡拉OK厅。
幽暗的灯光下,有人唱起了《拉兹之歌》到处流浪……高昂的歌声回荡在繁华都市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歌声包含着皮革人四处漂泊的苦楚与无奈,还有执着奋进的信心与顽强。
是啊!为了坚守这项事业,有多少人背井离乡,抛家舍子;有多少人背负生活的重扼,残缺的命运,持守在一个荒僻的角落,任时光从清晨到黄昏悄然移动;又有多少人不分昼夜辗转于疲惫的旅途,足迹遍布大江南北,国内海外。从西部边陲的阿拉山口,到东部的胶州半岛,从南部的福建漳浦,到北国冰城的哈尔滨,只要有合适的栖息地,就有皮革人的足迹。从认定职业的那天起,他们就默默播种着希望与智慧,并不懈追求,才造就了行业的快速发展;造就了中国皮革走向世界的辉煌画面。无论技术人员还是职业工人,或是教学研究工作者,每一个绽放的生命,都凝结着无数感动世界的汗水与泪水。
第二天早晨。禾玉曼在入口处碰到陈氏皮业的老总陈家辉和他的秘书,陈总看起来苍老多了,头发几乎半白。稍后,她还见到了方建华和姜丽珍,夫妻俩因身体原因彻底离开行业。在滑梯口碰到安原鞋业的吴恩成,合资失败并未给他的人生留下多少外在的痕迹,他还是那样的精神饱满。
中午。禾玉曼和蒋志平约定在展会的西餐厅相见。自粤海一别,十年时间过去了。期间和蒋志平通过几次电话,平时都各忙各的事情,很少联系。刚一见面,不知从何说起。似乎关于行业的发展,关于以前的同事,才是他们永远说不完道不尽的主题。禾玉曼要了两份快餐,他们开始边吃边聊。
“阳州的生意怎么样?”禾玉曼问。
“不太好做,由于污染问题,很多企业都搬到东州去了,”
“现在的水质怎么样?”
“还是那样,不过行业协会定期会对水质进行检测,并及时发布相关信息,这样就可以有的放矢的去应对。”
“郑正还在阳州吧?”
“听说最近又去中州去了,”
自那次招聘事件后,她和郑正的联系变少了。禾玉曼自离开阳州后,就再也没有去过那里。她不禁想起在那里奋战的日日夜夜,从刚开始时对气候和水质的不适应,到后来家庭生活遭遇的重创。她抬头望了望前方,深深吁了口气,坚决转移话题,藉此掩盖那个难忘的伤痕。
“南湖皮厂,真是太可惜了!”她说。
“都是利益熏心,最终毁掉了一个好端端的企业,”
“你说:合资到底带来了什么?”
“人才与技术的培训学校!”一直驰骋在制革加工前沿的蒋志平思索了约半分钟后,总结道。
“精辟!”
的确如此。时隔多年,纵观曾经轰动一时的合资企业,反思其发展历程,从初升到耀眼,到勋落,无一不是如同流星一样,令人唏嘘和遗憾。是水土不服,文化差异,或是管理理念的不相容?但的确培养和造就了一大批有技能的技术工人。过往的是非烟云,早已镌刻在经济学家的论文和书卷中。
“俄罗斯事件对阳州的影响大吗?”
“许多鞋企损失惨重,方建华儿子的单位就是其中之一,”蒋志平平淡地说。
“方嘉在阳州?”
“学业无成的方嘉高中毕业打了几年零工,后来执意要做什么生意,让家里拿出一些资金。他父母自知儿子大手大脚,缺乏经营理念,一直持反对态度。他们一心想让他继续考学。两代人的理念差异,在家里引起了一场不小的风波。孩子一气之下孑然一人去了阳州。不到一周,他身上仅有的钱全部花光,最后流落街头,饿得奄奄一息,只剩下捡垃圾桶的残羹腐菜来维持生存了。
那天夜里,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雨,让躲在街角的他发起了高烧,后来又神差鬼使地来到某家皮革厂的大门外。第二天一大早。被一位善良的女孩发现,并好心接回家,经过细心照料和调养,他的身体康复了。为了生存,他被迫来到这家企业打工,企业的老板正是女孩的父亲,没有什么特长的方嘉却有着一股惊人的毅力和聪慧。经过几年打拼,社会锤炼,他已成长为一名精明强干的企业家,那位女孩后来嫁给了他。”
“方建华女儿后来的情况咋样?”蒋志平问。
“自安原鞋业倒闭后,她随丈夫去了台湾。据说由于其大陆身份,在就业、办公司、买房等诸多事情上都受到很大限制,甚至还不及从菲律宾,越南等国去的政策优越。”
“没想到,一条海峡竟隔离出这么大的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