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玉曼一回去,就到医院看望邓姐。当她看见身穿病号服的邓文婷躺在病床上,就赶紧走了过去。
“手术做的咋样?”她轻声问道。
“没事儿,手术很成功,坐吧!”躺在床上的师姐指着一旁的凳子说。
“大夫说,所有的癌症中,只有甲状腺癌是可以治愈的,并且恢复得快,属于小手术……”
看到邓姐一脸轻松的样子,禾玉曼紧皱的眉头舒展了,刚才在路上准备的一堆安慰话,也就只好收起来了。后来,她出了医院大门,步行来到城墙脚下的护城河边。
银杏树的叶子已经变黄了,满树像落满了黄色蝴蝶,微风吹过,瑟瑟舞动。樱花树下一层落叶,任性的爬墙虎将它鲜艳欲滴的叶片倒挂在女贞树上……一片片脉络更加清晰透亮的叶子,表达着时令和生命的意义。
望着清澈的河水,晨练老人慢悠悠地打着太极拳,一片安详宁静。禾玉曼的心情渐渐好了起来,就继续向前走去。
上午十点多,她回到办公室,打开电脑文档,西部地区的客户资料分门别类地呈现出来。研究客户的需求,是销售活动永远不变的主题。工厂的忙碌牵动着他们(化料商);工厂新产品开发牵动着他们;工厂存在的质量问题也同样牵动着他们,这是一种相辅相依的唇齿关系,有团结合作,也会有矛盾摩擦。根据目前的销售动态及前期需要跟踪的事项,禾经理重新制定了下一步的工作计划。
“你好!李工,我们有只新材料,比较很有特色……看能试一下么?”
——“这几天很忙,过段时间吧!”
的确如此,生产正常时,他们根本没有时间安排化料商做试验,只有遇到问题时才会想起。
“王工:您好!最近生意还好吧!哪天能调货呢?”
……
她尽量不在夜间通电话,仿佛窗外那填满黑色的空虚,能吞噬或扭曲空中的语音电波。每次通话,她都尽量保持庄重微笑的口吻,让线路的另一端能切身感受到来自远方温暖的问候,询问或请求,同时还要从对方说话的语气和言语中辨认其意图,捕捉潜在的信息或机会。这种通话,往往决定着业务活动的进程。
“您好!张总,哪天能办些款呢?”
——“最近资金比较紧张,再缓两天吧,啊!”
没钱时,说没钱;有钱时,还说没钱,所有的老板们一年到头都在喊没钱。禾工摇了摇头,继续。
“郝老板:您好!能帮忙办点款吗?”
“最近资金紧张,再缓缓吧!”
“那您看啥时候能办呢?”
“这个月底吧!”
“真的急着用钱,要不然会影响我们的周转。”
“再等等吧,我再催催对方…….”
许久以来的等待,最终变成焦躁不安的怒火。禾玉曼感到一阵失落。市场走到了这一步,再忍忍吧!否则就没办法做。这时,她的手机铃声响了,有人告诉她说,近期003厂的制革部将有重大的人事调整。一种焦虑还未退去,另一种焦虑接踵而来。
人事调整,特别是主管技术人员的变动,必将影响车间工艺的调整,必将产生材料的微妙波动,这一点同私企一模一样。这种时候,化料公司往往表现得像秃鹫发现死尸一般的灵敏、焦躁或热情,谁都想在关键人物的更换中尽可能多地分到一杯羹。
与此同时,企业内部能够涉足利益的根系也会蠢蠢欲动,技术的;采购的;甚至财务的;仓库发料的;还有操作工,由此引发的一场全方位的利益角逐,渐渐拉开帷幕,就像大浪过来,所有的水草都会跟着飘动一样。
经过近一个月的演讲竞选,具有本科学历,有近十年工作经验的车间技术员林工最终赢得制革技术部长的宝座。正如禾工所担心的那样,没过多久,BAB的一支材料被刷了下来,理由是某项性能有缺陷。
禾玉曼为此沮丧得寝食难安。要知道,介入一支材料,那得费多大的劲儿呀!不仅要做好试验,还要经历国企繁冗的开会讨论,认可审批,经受各方关系的平衡和考验。每当客户决定采纳一支材料时,简直比吃一顿大餐还要快乐十倍,百倍。
禾工把这一问题立即反映给公司,请求BAB试验室对客户指出的性能缺陷进行再次的检验和论证。两天后,反馈的信息是:使用条件不当,可能造成这种弊端。她连忙赶到工厂,说明了情况,问题最终得到了解决。
临近圣诞节前的一个早晨。郝州皮革厂的老板打来电话说要调货,并说财务人员已经去银行办款了。禾工满怀希望的在办公室等着,直到中午,仍没看到汇款单的传真。
“郝老板,汇款办好了没?”
“人已经去了,还没回来。”
时间就这样又熬了半个多小时。当传真机吱吱啦啦卷出一张喷墨打印过的汇款单,还有一张手写体的订单时,禾玉曼才如释重负般地获得短暂的快慰。那是多日的煎熬和付出换来的一种快乐。紧接着她又按照订单的明细与库存表一一核对,发现一支材料库存不足,又立即拨通了中州办事处的电话,回答却是:他们那儿也没有库存。她又拨通其它区域的电话,均是令人失望的回答。本地仓库刚从东海总部工厂调了一批货,近期不可能再有调货。
“好不容易介入一支新材料,又要轻易飞掉了。”禾玉曼在办公室暗自抱怨着。
下午。米师傅将其它货物先发走了。两天过后,禾工对缺货的事还在耿耿于怀。郝老板又打来电话说:“货物还未收到,从货运部了解到:车子在路途出了故障。”焦虑又一次袭来,线路两端的人就像热锅上的蚂蚁。禾玉曼迅速做出决定:“赶紧重新补发!”
没过几天,金鹰皮厂的采购打电话给中州的办公室说:“小王,现在车间一点料都没有了,不发货就得停产,或者实在发不了,我们只能从其它地方想办法。”
不给办理货款,还要用这种方式强行逼货。要是不发货,客户一生气砍掉几支材料,损失可就大了。要是发了货,欠款的额度又会增大。哎!市场走到这个地步,欠款方变得理直气壮,被欠方倒要忍气吞声,又是誰的错?
回想改革开放初期,企业要想买点进口材料,那可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门呀!时隔二十多年,市场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一个制革工业区内,化料公司的数量甚至比工厂还要多。
面对急剧增长的欠款额度,中州办公室的业务人员强调:不能再发货了。王进雄特意打电话说:“为了保证来年生产,冬季必须大量收购原皮,资金的确紧张,并承诺过年后立即付款。”
实践证明,市场已经严重缺乏诚信。周总无法忍受这番承诺,决定拒绝发货。看似一个强硬举措,其结果会是怎样?客户调头就走掉了。
临近年终的一天。周密站在青州办公室的落地窗前,心中升起一种前所未有的苦闷与焦虑,这种痛苦是BAB公司施加的,也是鑫辉公司台方董事会施加的。
窗户吹进一缕带有咸味的海风,轻松翻动着刚刚打印出来散发着淡淡油墨味道的报表,几项令人瞠目结舌的欠款记录,特别是金鹰皮厂像滚雪球般的巨额欠款,让他又一次陷入深深的忧虑。
望着远处的轮船,岛屿,此刻的他就像站在一座孤岛上,如何越过暗流涌动的海面,到达看似平坦的岸边。周密在宽敞温暖的办公室踱起了小步,反思自己当初的决策。
刚加盟BAB时,他几乎每天都要发布一系列充满焦虑的指令,催促各区域技术人员尽快拿出成绩。压力鞭策着新手,也同样鞭策着他。对于西部大客户的管理,是放手还是牢牢抓住?这个问题在他的脑海里纠缠过多次。考虑到拥有众多客户资源的西部市场,如果全权放任,公司与客户之间的连接就会变得有些空虚。多年的市场经验告诉他,只有全权把控,才能平稳过渡,做事一直谨慎多疑的周密遵照这个思路……
十多分钟后。他走出自己的办公室,对一位年轻女职员吩咐道:“立即通知禾工,从今天起,金鹰的所有事务,还有其他客户的事务全权由她处理。”片刻,又补充道:“年终回款的考核,必须按照公司的统一规定执行!”
此时,禾玉曼刚从一辆长途汽车上下来,两腿发麻地站在北方某镇冰冷的街道上,浑身冻得直打哆嗦。路边的树坑堆着残雪,稀稀拉拉的行人缩手缩脚地快速穿过。几处小摊上摆着拖鞋棉衣等御寒用品无人问津,生意人抄着手冻得直打转儿。
禾经理接到电话后,表现出一脸的平静。她快步穿过公路,拐进一条冻得硬光光的土路。灰蒙蒙的天空下,田野一片银白,清冷的旷野吹来刺骨的寒风。禾玉曼瑟缩着裹紧衣服,一路小跑,来到位于村东头的一个院落。
老板的办公室坐满了催帐的化料商,满屋子的烟气,满屋子的寒冷。禾玉曼在满腹焦虑中耐心等待。直到下午四点多,还不见老板回来,她找采购人员嚷嚷了一通,离开了。
天空依旧是冬日的灰暗,田里的积雪还未消融。静谧的村庄,依旧静谧。寒冷与饥饿胁迫,禾玉曼冻得牙齿不停地打颤,张开嘴巴说话都有些困难。她在镇上随便吃了点饭,悻悻然地返回。
直到春节的前几天。该工厂用快递邮来一张汇票,竟是粤海某个家具厂半年后才能到期的承兑汇票。禾玉曼拿着看了好几遍,不禁思忖道:这张带有信用保证的特殊纸张,不知辗转了多少人之手,历经多少路途和时日,才飘落这里,还得在公司财务的保险箱里再待上半年,才能生效。
无休止的三角债,多角债,多么像一组多米诺骨牌,链条上的经营者又何尝不是背负着各种压力艰难前行的一个个纤夫?商业贸易何时才能遵循相应的规则,在真诚与守信的轨道上从容前行?人生本来就不容易,为何还要附加一道人为的枷锁呢?
春节过后,禾玉曼出行的第一站就是金鹰皮厂,她将努力去修复因供货摩擦造成的贸易中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