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六月份,北方的天气已经非常炎热。应公司业务发展需求,招聘广告已在行业杂志、皮革信息网上相继刊登。
办公室是一个简约装修的里外套间,外间用于办公,里间是个小型会议室。为了这次招聘,周总和主管人事的林主任提前一天特意从中州赶来,足见对这次招聘的重视。他作为主考官,坐在会议桌的中间位置,禾工与林主任分坐两侧(米师傅是吴子雄的远房亲戚,继续留任,其他人员可以双向选择)。
第一位面试者,来自企业,男性,年龄约四十岁左右,有些不修边幅的样子。身穿一件白色圆领背心,身体稍胖,脚上的皮凉鞋已经变型,鞋面还冒出一层白霜(应该是车间废水长期浸泡的结果)。
“胡纸义,请简要介绍一下你的工作经历,”林主任说。
应聘者是第一次跳槽,脸色不免露出紧张神情。对于面试官误读他的名字,纠正吧,感觉有驳人家面子的嫌疑,有错不究吧,人家又可能误认为他平时工作也是这个样子,想了几秒钟,胡师傅还是不顾一切地纠正了。
“我叫胡纸文,没学历,是跟师傅学来的技术……”
“先过,”周总说。
第二位是位学文科的女生,身着一件紫色真丝连衣裙,涂着厚重光亮的唇膏,过厚的粉黛被脸上的汗水所浸湿,透出不均匀的白色斑点。而让禾玉曼无法接受的是她身上那股浓烈呛鼻的玫瑰香水味,熏得人浑身不舒服,还有鼻梁上那副大镜框的墨镜。周总抬头瞥了一眼,轻轻笑了一下,就没再说什么。林主任却很有兴致,他戴上老花镜,仔细打量应聘者,并开始提问……
让人匪夷所思的是:应聘者在自我介绍环节特别强调了她的家人在环保部门任职。仿佛这一耀眼的职位,能为她的择业增光添彩,或是这一职位能在她未来的职业道路上,成为抵挡环保法律相关条文的坚实屏障,不得而知。最终是那娇滴滴的声音,让林主任再也不敢吭声了。
第三位:来自少数民族地区的黄工,一双剑眉倒竖,颇有点梁山好汉的气势。
“请介绍一下你的情况,”林主任说。
“我有几家化料公司的销售经验,每个月的销售业绩可以达到x万(无法考证),但是对BAB材料不太熟悉……
但凡这种场合,应聘者说话免不了夸大其词的成分。因为无法验证,因此就有了试用期这一合作方式,如同当下风行的试婚,倒也不失为一个良策。经历试用期,就能验证真伪,洗炼出真材实料,淘汰拙劣的赝品。
第四位:一个又矮又瘦的小伙,小学毕业,在工厂打过几年工,要求薪水超乎个人能力的预期,只好pass。
第五位:郑正,禾玉曼的前同事。虽说他没有什么学历,但是拥有一线丰富的实践经验,做技术没有一点问题。禾工与周总已经沟通过,应该是个最佳人选。郑工走过几个地方,有些厌倦在外漂泊的生活,想离家近点,就这么来了。
周总刚提了一个问题,就感到肚子有些不舒服准备离开,由于时间紧迫,他站起身刚说了声让禾工按照预定的框架继续,就走掉了。间隔不到一分钟,林主任也走了,好像是两人提前商量好似的。后来,她才得知,两人早上在外面吃了什么不洁食物,导致严重腹泻,都去医院了。
对人事招聘工作非常陌生的禾工只好像赶鸭子上架似的生搬硬套。郑正是熟人,按理说她应当回避才是。原本她也打算,即使在现场,也会保持缄默不语。没想到他们都走了,偏偏给她留下这个难题。
不能亏待任何一个与我们合作的人,也不能拿老板的钱财随意施舍。这是禾玉曼心中始终秉承的一个理念。但是,她的脑子还是有点乱,就先聊点别的,缓解一下气氛。她所能采用的也许只有多年积累的给客户报价的经验与手法,来逐步探知应聘者的想法。
“郑工,看你有什么要求?”
“我主要考虑离家近……”
“工作方面,生活方面的问题都可以提出来……”禾玉曼说。
谙熟此道的郑工并没有说出双方都期望的结果,两人都像是围绕着一个中心点,在做等距离的圆周运动。眼看中午已到,为了节省时间,禾玉曼只能直截了当了。
“看你在待遇上有啥要求?”禾玉曼笑着问道。
“你们的薪水制度是?”
话题最终切入中心点,也是双方都认为最敏感最难为情的事情。禾玉曼瞬间想起某个电影上的画面,买卖双方把手藏在衣襟下掐捏价钱的情景,差点没笑出声来。
她最终道出“绩效年薪制”这个自行设计,对公司与个体双方都有约束和保证的薪酬制度,而对于不熟悉规则的人能接受吗?当然她没有更改公司薪酬模式的权利。这时,倍感失望的郑工呼地站起来,伸出与季节不相宜的一只冰凉的手说了声:“再见!”禾玉曼顿时感到非常的遗憾。
全部面试结束后,她在胡纸文所填写的履历表上,发现歪歪扭扭的字迹,潦草中竟把‘文’写成了‘义’,还在其名字的'纸’下蹲了一点。这样的文化程度,如何能够胜任公司各种总结报告之类的文字要求?
下午。周总打来电话说:“鉴于公司目前人力不足的情况,先招来试试。”不出禾工所料,入职一个月后的胡纸文在报账单上,出现一系列多次强调的填写错误。对于BAB材料不熟悉的黄工,入职三个月,销售业绩与预期的承诺相去甚远,最终被淘汰。
还在为郑正应聘的事感到惋惜的禾玉曼忽然听到几下敲门声,头都没抬地应了声:“请进!”一个人影晃悠悠地走了进来。她猛地抬头一看,有些吃惊地说:“蒋叔,是您?”并连忙接过前辈手中的白色塑料桶。
多年不见,老人的眼眶深陷,头上稀落的银发,瘦弱的身板更弯曲了。
“还在坚守岗位呀!”
“我要些复鞣剂,”
“该歇歇了,”她一边倒水,一边用手指着沙发说道。
“还能动,就继续干吧。”老人乐呵呵地接过茶杯,操着一口浓重的东州口音说。
那年春节。蒋志平和弟弟妹妹已经商议过,决定不让老父亲再干了,可是性格固执的老人就是闲不下,舍不得。当他得知禾玉曼在做进口化工,还听说有两支材料的效果不错,就想在自己的作坊里试试,就这么着来了。
禾玉曼想起了多年前那个隆冬季节。阳光灿烂,位处城市边缘,白雪覆盖的菜地里孤零零盖着几间房子,融雪的小路到处泥泞。听见有人走近,院内的黑狗一阵狂吠,他的小儿子走出门招呼,禾玉曼走进一间低矮的屋子。蒋师傅和老伴正坐在炕上吃饭,地上靠墙摆着一排泡皮子的大瓷缸……
她当时的目的:一是想了解小作坊是如何实现大机器所进行的全部操作及产品的质量,另外也想了解一下平原地区其它私企的分布状况。如果能用自己的知识为私企的产品提供有价值的建议或帮助,也是实现自我价值的一个契机。然而,现实并非她所期待的那样如愿以偿。
禾玉曼这会儿和老人聊起了从前工厂的人与事,聊起他的子女。
“唉!好端端的企业没了,如今变成了开发商建造房地产的舞台……”蒋师傅抱怨道。
“改革浪潮,谁也阻挡不了,”
老人轻轻叹息了一声,他的作坊也搬离了市区。
“听说肖永年遭遇车祸,高位截肢了,”老人一脸平静地说。
“好像是,具体的不太清楚,”
“把职工的饭碗弄丢了,自己也落了个这下场。你说这人……”
国企的改革势在必行,即使不走合资这条路,也是死路一条。禾玉曼不好说什么,却说了两遍,天热,多喝点水!
“老大(蒋志平)的工厂不行了,一家去阳州了!”老人有些担忧地说。
“噢,”
历经合资企业磨砺的田美云已成为皮革涂饰方面的风云人物。有人笑称他们是皮革界的两套马车,齐了。老二蒋安平独自闯天下,老三蒋和平做起了贸易生意,活跃于南方皮革厂及革制品企业之间……
老人歇了一会儿,手里捏着提货单要走,禾玉曼送师傅下楼。望着蒋师傅跨上一辆28自行车离去的身影,她的心里涌出一股难以名状的苦涩。
这么热的天,这儿距离仓库要有十几公里的路程,再返回作坊,这一来一回得要消耗老人多少的体力啊!
现代皮革早已进入规模化的生产,质量也迈上一个较高的台阶。老骥伏枥的蒋师傅还想学着用些新材料,还那么执着不听劝阻的坚守一生都挚爱的皮革,不肯放弃,究竟是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