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AB公司平原办事处已经运作两年多时间了。在技术服务与材料推广的过程中,禾玉曼亲眼见证了北方地区皮革企业的发展与变化,艰难与成功,萌生与衰败;见证了制革技术日新月异的发展历程;也见证了BAB在制革行业所作的努力与贡献。接下来,她想将推广的触角延伸至一个新的目标点—西海皮革厂。
经历一夜火车的长途旅行,第二天上午,窗外呈现出令人称奇的草原景象。远山近岭的广袤草漠上,黑色牦牛与世无争地食草、观望或行走。中午。列车徐徐靠近西海火车站。禾玉曼与袁经理一同走出新建成的候车室大厅,展现在眼前是另一番独特的民族风情。
头戴宽沿毡帽,身穿暗红色藏袍的藏民随处可见。第一次近距离看到颇具神秘色彩的民族服饰,禾玉曼感到很是好奇。她一边打量,一边和袁经理谈论着,走下宽阔的水磨石台阶,走向通往河对岸的桥梁通道。
一条横贯东西的西海河湍湍流过。桥面通道两侧站着兜售各种特色商品的小贩,有的吆喝青稞酒,有的出售皮毛,还有不甚明了的糜子。走过桥头,他们搭上一辆出租车向城中心的方向驰去。窗外杂乱的建筑,阳光下落满尘埃的凌乱街道,一掠而过,让人仿佛置身于旧年代老电影的场景中。
为了支持平原办事处的工作,为了更好的拓展外阜地区的业务,BAB公司总部特派技术经理袁牧前来支援。袁经理是一位幽默风趣达人,日常业务总是在调侃中轻松推进和完成,无论宴请客户,材料介入,还是进行试验,大都如此。他还有一个让人为之叹奇的习惯就是:无论春秋冬夏,都会穿相同的黑色单靴,白色袜子。
“大街上,看不到几个行人,”袁经理说。
“看起来有些荒漠,”后排座上的禾工回应道。
出租车在宾馆门前停下,两人下了车。禾玉曼在爬楼梯台阶时,感到有种不同于以往的喘息。可能是舟车劳顿吧,也就没太在意。在房间稍作歇息之后,按照与袁经理的约定时间,他们在宾馆门口搭了辆出租车向目的地驶去。
工厂座落在南山脚下,距离城市主干道约三百多米的距离。门楼上,严密的铁丝网透着戒备森严的恐怖气息,全副武装的岗哨双手紧握冲锋枪,用特别警惕的目光不停地来回走动巡视。头戴黑色棒球帽的袁经理用手指在银灰色的大铁门上敲了两下。奇怪,在大门一侧齐着头顶的墙上有个小窗口打开了,露出半个脑袋,有点像战争片里秘密接头的情景。
“干什么的?”
“找文厂长,”
“请出示一下身份证!”
一会儿,文厂长来了,警卫打开一扇边门。身穿蓝色制服,佩戴徽章的工作人员手里拿着袁经理的身份证抬头和他本人来回比对了几次,并特意叮嘱文厂长:“他只能呆在办公区,禁止进入车间,禁止同车间任何职工进行交流!”这一特殊'关照',缘于公安部刚下发过一个特别通知。
进了大门向东有一排平房就是管理人员的办公区。走进文厂长的办公室,仿佛就像早年国企的模样,两张写字台并拢对放,厚厚的玻璃板下压着照片或名片,墙上有一排挂钩,夹着各种报表。
“坐吧!喝点水!”文厂长指着靠墙放的一次能坐三四个人的长板凳说,一边倒水。
“文厂长,您是西部化工学院七八级的吧?”从第一眼见到她,禾玉曼就感到有些面熟,特别是那双大眼睛。
“你是?”
“我住五楼,你的邻居呀!”
“噢,有点印象,但不太像了,”她盯着师妹看了一会儿,又问,“你们有高原反应吗?”
“可能有一些吧,”禾玉曼这才明白刚在宾馆上楼时的气喘,还有大脑反应有些迟钝的缘由了。她关切地问师姐,“这里环境很艰苦吧?”师姐说:“已经习惯了。”
早在大学时,禾玉曼就听说隔壁宿舍有位师姐分配到一个监狱制革厂,还说每天上班都得背着枪在车间里监督工人操作,当时听起来有些毛骨悚然。
文厂长比上大学时瘦了,但却更加有气质。禾玉曼用目光在师姐的身上悄悄搜了一遍,并没发现那个可怕的家伙,警觉度降低了。
“这里的员工不好管理吧?”
“说对了,每个环节都得有人监管,稍一疏忽,就会有人把称好的料倒进下水道,或者没到点就加料,产品质量可想而知,”
“现在有的工厂给车间安装了摄像头,”袁经理说。
“这个想法不错,”文厂长说着就带禾工向车间走去,袁经理在原地等待。
车间情景,宛如八十年代内地国企的劳动场面。转鼓一边转动,一边漏水,操作场地裂缝纵横。穿着特制服装的职工正在给架子车上装皮,或给鼓里加水,看起来规规矩矩的样子。
文厂长在门口喊了声:“小贾!”一个听从命令的小伙子马上走了过来。他们一起穿过通道,走进对面一间空荡荡的大房间。
外面阳光灿烂,屋内却充斥着一股潮湿,凉爽,还有发霉的气息。门口附近装了台小转鼓,一些装有化工材料的编织袋散乱堆放在房子中间的水泥台案下,案上放着一台有些生锈的天平,透过房子南面的几个小窗户可以清晰看到严密的铁丝网,带有防范设施的高墙。
全国仅此一家的皮革企业,因职工身份特殊而与众不同(大都属于轻型犯,在这里接受劳动教育),传统的加工方式在这个相对闭塞而又神秘的地方默默延续着。
文厂长介绍说,这里加工的牦牛皮主要供给本系统的制鞋企业,为当地的公安系统提供后勤保障。之前绝对禁止外来人员进入,随着改革开放,领导思路的转变以及产品经营模式要打破多年来自给自足的现状,进一步走向市场这样一个大环境下,技术方面的交流活动随之增多,政策才有所宽松。
第二天,试验正式开始。协助试验的小贾看起来神情沉郁,不善言辞。禾玉曼首先给他讲解了操作的注意事项,当看到他竟能熟练的操作天平时,不由感到惊诧,这里的员工竟有如此高的素质?
禾玉曼走出屋子,思索着某些环节该如何更好地把握,才能更好的弥补原皮结构的缺陷和不足。尽管昨天她已和袁经理商议过具体的试验方案,但他不能亲临现场,不能看到皮子具体的状态,最终还得由她来把控。
尽管是酷暑季节,但站在任何一处阴影下,都能感受到一股难得的凉爽。厂区的通道上不时能看到有来回走动的员工,个个面若灰色,神情沮丧,还有一双焦灼的目光。
“嗨,家是哪儿的?”禾玉曼和一位迎面走来的小伙子打了声招呼。
“中州,”他停下脚步说。
“还有多长时间?”
“快了,还有一年多!”小伙的目光中充满深深的期待,说完,便向车间走去。
几天之后,厂方的答谢宴在市区的一家酒店举行。西海人的豪爽热情不得不令人赞叹。敬酒的方式也与众不同,看似不算大的小酒杯,第一位敬酒人,挨个给饭桌上的每一位客人各敬一杯酒;第二位敬酒人,就会挨个敬两杯酒,以此类推。依袁经理的海量,这种方式不了算什么,可对禾工来说实在是难为情,推脱不过时,她勉强了喝一杯,酒过三巡,她的脑袋开始膨胀,话也就多了起来,她赞叹文厂长培养出小贾这样高素质的人才。
“噢!对了,他是平原市人,他的父亲还是平原制革厂的厂长,”
“他父亲是平原制革厂的厂长?”禾玉曼再次确认道。
“是的,”
文厂长的话,就像六月的惊雷,让禾玉曼本来晕乎乎的脑袋立刻变得清醒起来。
从小成绩优异的贾小强那年考上大学,轰动了整个工厂,也让他的家人风光了好一阵子。曾立志要为我国的生物科技事业做出毕生贡献,不料却因一念之差酿成终生的悔恨,让他的家人伤心不已,禾玉曼当时听说后同样感到震惊不已。没想到竟能在这里相遇,而且还在自己的身边,禾玉曼眉头紧锁,心里感到一阵难过。
“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他大学毕业分配到东海一家生物研究所工作。夏日的一天。他坐长途汽车外出学习。车内空气闷热,人就像晒蔫的庄稼昏昏欲睡。司机开到一个服务区喊了声:‘全部下车啦!’贾小强跟着人群下车了,他在服务区买了两瓶水,等返回车上时,发现一个染着黄头发,胳膊上纹有大片刺青,穿着非主流服装的赖皮占了他的座位。贾小强说这个座位是他的,那人仗着他们人多势众根本不予理睬,还说了些不堪入耳的话。一直站在通道上的贾小强压抑着心中的愤怒,勉强再次心平气和的与黄头发讲道理。这时旅客们陆续上了车,再次加剧了车厢内的闷热和烦躁。
眼看就要发车了,黄头发仍是不理会他,几个同伙投来虎视眈眈的目光,变本加厉地威胁他,接着就是一阵拳打脚踢,有几名乘客实在看不下去,就拉开了贾小强,这时车子已经发动了。
被别人占了位子,还挨了打的贾小强心里感到无比委屈,熊熊燃烧的怒火瞬间淹没了他的全部理智,正义和勇敢却把他引入歧途。他掏出包里的水果刀一把刺向满身横肉的肇事者,闪着红光的血液顷刻间喷洒出来,染红了座位,染红了车厢。
司机见状连忙停下车,打了报警电话。等到110赶到时,无理取闹的黄头发已经魂归西天,贾小强却因过失杀人罪而被拘捕。警方在对乘客进行现场调查取证时,尽管整个车厢的乘客都站出来为他作证和辩护,最终也无法逾越法律的高强。后来,他被带到这里,从此走进与世隔绝的冰凉世界,开始了漫长的牢狱生涯。”文厂长讲到这里,酒桌上再也听不到劝酒声,只有一声接一声的叹息。
“贾小强被带到这里后,前任厂长本来打算让他协助做现场的管理,但后来发现他性格柔弱,要管理好这些盗窃犯,流氓犯,打架斗殴致人残疾的社会渣滓,非得要以恶制恶,以暴制暴才行。”
“他的性格变得不容易接近,”
“但号子里的人可不吃这一套,照样说什么:像你这样的高才生,落到我们这些社会渣滓里,一辈子也就算完了。这还算好听的,更有甚者,还会对他的冷漠与不合群甚至动武。贾小强却始终保持骂不还口,打不还手。当然如果是
打架斗殴,就会关警备!”文厂长继续说。
贾厂长的高大背影,贾婶曾经的关照,还有情同姐妹的贾晓丽,一幕幕叠加起来,涌进禾玉曼的脑海,她怔怔地待了一会儿,独自走出豪华沉闷的餐厅,走在周末荒凉无人的街道上,心里感觉空落落的。
阳光晒焦的路面,热浪翻滚。她是多么想帮助这位身陷囹圄的年轻人,却苦于找不到渠道。那天晚上。一声沉闷的汽笛声,把她带离这片充满神秘而忧伤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