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驶在技术推广这条道路上,注定就要不停地奔波,还得像吉卜赛人一样,竭尽全力的四处表演。
当清晨的第一缕微光爬上窗台,禾玉曼吃力地睁开眼睛,起床,拿着预备好的面包,直奔省际长途汽车站。
冬日的天空总是灰蒙蒙的,早晨就像黄昏。那天她要去的是乔迁新址的蓝岭皮厂。志向高远的蓝宏轩在原有的地盘上无法实现远大梦想时,便想到了这个多年前建成,但未投产就下马的国企皮革厂,同时,联合了几个南方人搞股份制经营。
大巴车行驶到郊外,天空就飘起了雪花。高速公路在连绵不断的土丘间笔直延伸,路旁尽是褐色的枯草树木,偶尔高架桥梁上挂着一条白酒广告的大型横幅,为远离城市的荒漠之地带来一点靓丽的色彩。落下一层薄雪的土坡上,羊群啃食着枯草,穿着黑棉袄的牧羊人背抄着手静静伫立着,遥望着,身边的小羊也像受感染似地抬起头,望着相同的方向。模糊的村庄一晃而过。
经历四个多小时的车程,到达目的地时,禾玉曼的腿脚都冻麻了。旅途颠簸与饥寒交迫让她的大脑处于一片混沌。站在白茫茫的公路边沿,禾玉曼用有些颤抖的声音打了几个电话,才搞清工厂的具体方位。
占地一百多亩的厂区,规模甚为壮观。禾玉曼走进大门,向亮着灯光的办公室走去。已经是下午上班时间,来自南方的几位管理人员正在商议什么事情。
“今儿的天气真冷!先烤火,烤火!”于工见她面色铁青,指着火炉说,“喝点热水!吃饭了没有?”
原准备下车先吃饭,再来工厂,没想到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她顾不上饥肠辘辘,又怕打扰他们,只好说吃过了。
“北方的寒冷习惯了吧?”禾玉曼问道。
“还行,”身板单薄的于工刚一说完就接连打了几个喷嚏,他接着说,“在解决蓝皮纹路方面有没有特效的材料……”
禾玉曼嘴唇哆嗦着介绍着。等稍许缓过神来,此行要商谈的事项和细节才从她冰冻的记忆中渐渐苏醒,逐一浮现。
“走!先去车间看看!”于工话音刚落,两人就出了门,沿着宽敞的通道向前走去。雪还在下,寒气逼人。一幢气派的办公楼被干枯的蒿草包围着,横堆斜放的木椽堵住门前的道路,宽大的玻璃窗被尘埃水渍遮蔽,无法看清屋内。他们顺道穿过一个沉寂已久的车间。
“这些全是意大利原装进口设备,一直都未开封……”于工指着满屋子的大木箱子说道。
“真是太可惜了!”禾工不无遗憾地说。
上千万的国有固定资产,蒙尘数年,没有发挥一天作用就被打入冷宫,任时光恣意锈蚀。这得花费老百姓多少的血汗钱,却在权贵们的手中变成一堆闲置的废铁。宽厚与容忍让挥霍与践踏在经济发展的快速道上做下多少的恶作剧?职业裁判何时才能在混乱中吹起公正的哨音?
他们继续向前走去,出了大门,来到另一排车间。大跨度的横梁设计是国企建筑的特征标志。两排整齐的大转鼓,高位加料平台,中间通道上倒了一大堆脱过毛的羊皮,空气中弥漫着硫化碱的刺鼻气味,穿着胶靴和围裙的员工正在装运皮子,其它岗位上也是一派忙碌。
临近年底,以服装销售为终端产品的企业,制革加工已接近尾声,但职工人数却比以前增加了近三倍,足见蓝老板在这项事业上倾注的信心与决心。
在这里,最宽敞最奢侈的就是厂房车间,想在哪儿,就在那儿做皮子,由此可以看出权贵们办事的大度和气派。
两人来到做试验的另一个车间。两排保留着新鲜木料味道的转鼓静静悬挂在水泥墩上,转鼓的裂缝哗啦啦地流着水。屋顶的吊车轨道上聚集着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一会儿落在空旷的场地上;一会儿又飞到无声的设备上,仿佛在虚幻与现实间不停的盲目选择。
看到如此苍凉景象,禾玉曼的心里许久不能平静。她的眼前虚幻出一副无比辉煌的画面,仿佛曾经上演过的海市蜃楼……
一片空旷的土地上,停放着两排高大的推土机,重型卡车。一条醒目的红色横幅,两侧彩旗迎风招展,灯光,摄影,锣鼓队准备就绪,人群簇拥着县市各级领导,一个个发表讲话,一阵雷鸣般的鞭炮声,一群佩戴节日礼花的官员在身着红色旗袍礼仪小姐的带领下,走向奠基石,挥动系有红绸带的崭新铁锹培土,锣鼓声伴奏。
一年过后,新建的国营皮革厂在带有隐患的欢呼声中矗立起来。固定资产投入一千多万,因流动资金不到位而被迫搁浅,宛如一块荒唐的无字碑矗立在蓝岭县东北方向的空地上。
为了化解领导政绩中出现的牛皮癣,县政府同意把该企业转租给蓝宏轩承包,期望能利用当地的原料皮资源,为本地区的经济发展尽一份绵薄力量。
那天晚上,受于工之邀,禾玉曼在县城一家小吃店吃了些便餐,就赶回宾馆,一天的寒冷终算解除。然而闲置设备,空旷车间,一遍遍刺激着她的大脑皮层,尽管身体极度困倦,但她却许久无法安眠。
第二天清晨。阳光照亮了位于川道的小县城,路面冻得又光又硬。当年的裁缝铺不知是否还保存着,禾玉曼已无暇光顾。经济略显滞后的县城街道开始上演每一天的繁忙与喧嚷,买早点的;上学的;上班的,人群熙熙攘攘。她搭了一辆白色出租车穿过车拥人挤的街道驶出县城向工厂的方向奔驰。一路上,满眼都是白雪覆盖的麦田,还有闪着亮光的蔬菜大棚。
到了工厂,禾工继续进行那项未完成的试验。阳光下,雪水沿着屋檐嘀嗒嗒落下,院子里积雪消融,水汽蒸腾,地面上露出一团团深色水渍。
下午试验结束时,也未见到蓝老板的影子。禾玉曼打了个电话,又专门和采购及财务人员作了沟通,强调春节前一定要回款,不然会影响公司的整体周转。
她走出工厂大门,夜幕即将降临。走过一段泛着明晃晃冷光的土路,残雪覆盖的崖畔,芦花在寒风中料峭舞动。禾玉曼站在没有站牌的弯道斜坡处候车。开过来一辆公交车,就像一个朦胧的希望,临近时,又变成一个失望。开往平原的省际班车到来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轮胎在清冷坚硬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摩擦声,留下两道黑色痕迹才停下来。禾玉曼一上车就开始昏昏欲睡,大巴车在夜幕下不知行走了多久,到达平原长途汽车站时,已是城市灯光璀璨的午夜。她疲惫不堪地回到家里,就再也无力去吃些什么东西,倒头便睡。
现实的舞台总是多种剧目同时上演,或是一方唱罢,一方登场。
地处西郊曾经轰轰烈烈的村办企业,是方建华掌管技术生产的皮革厂,也是禾玉曼化工业务重要的合作伙伴之一,却由于责权不明,年终分配不公,引起村民闹事而被迫停产。过完春节,方建华带领一帮人去了阳州,而有幸庇护于方厂长麾下的尚小妹时常感到蜗居大树底下的压抑,自恃功底深厚,翅膀已硬的她一直寻找机会另起炉灶。位于城西新开张的一家私企皮革厂,对她而言,犹如久旱逢甘霖,尚小妹为此兴奋不已,她调动起自身全部的热情与智慧,梦想在这片弹丸之地展翅飞翔。
这是一家装备简陋的半开放式加工厂。低矮屋顶上的残雪还未消融,水泥柱墩还未完全凝固,转鼓就急不可待地转动起来。令人遗憾的是,尚小妹孤身奋战不到一个月,仅做了一鼓皮,就再也没有跨进这家企业的大门半步。
禾玉曼站在简陋的工棚下和新到的曹工谈论技术方面的事情,伶牙俐齿的女老板张金花走了过来,她指着墙角一堆报废皮革逢人便说:“能把牛皮做成干面饼,用手一折就能断裂,还真是让人大开了眼界……”
曹工分析可能是在计算蓝矾用量时,少移了一位小数点,只有生皮才易折断,禾工表示赞同。
“禾工,一定要多帮忙噢!”女老板说。
来自中州的曹工,曾在国企做过十多年技术,后来有机会去韩国工作两年。他前后两段的技术都不错,这种全能型人才在皮革圈是少有的(大多数人只专一项)。在韩国期间,他不仅学到了先进的涂饰技术,还学会了韩语。健谈的曹工在试验间歇,绕有兴致地谈起自己在韩国的所见所闻,眉宇间流露出洋洋自得的神情。
“韩国的妇女干活可卖力了,她们总怕老板炒鱿鱼,在车间推平板车都是一路小跑。韩国人也很好客,周末或假期总是邀请他去家里做客或是一同出去游玩……”
几天后的一个早晨,禾玉曼来看她和曹工一起完成的作品。站在台案旁,架着一副金丝眼镜,下巴处悬着一根线绳的张老板脸上展露出充满希望的笑容,并当即拍板要调一批货。喜不自胜的禾玉曼赶紧掏出手机,通知米师傅立即组织发货。
这时,不知什么风把久未谋面步履蹒跚的贾志强吹进这条巷子里来。以技术管理见长的贾厂长自退休后一直活跃于平原地区的私企制革厂,近年来因身体欠佳,很少外出指导。缘于他最值得骄傲的儿子贾小强一次意外事件而深陷囹圄,身体原本还算硬朗的老厂长经受不起这一致命打击,害了一场大病,被迫退出制革圈。
家住附近的他刚听说这里新开了家皮革厂,一辈子热爱皮革的老厂长就想进来看看。
他来了!禾玉曼上前招呼,老人颤抖着宽厚粗糙的大手,从棉袄斜兜里掏出一个老花镜,挂在老态龙钟的鼻梁上,昔日严肃的目光已经变得有些浑浊,他拿起刚刚完成的黑色牛皮,凑近灯光仔细观察。
那一刻,老厂长的内心经历了惊诧、羞愧与迟疑的一系列复杂变化后,卸下眼镜,用皴裂微红的胖手揉了下眼睛,又揉了揉皮子,再次戴上老花镜,仔细端详。
“老厂长,多提宝贵意见!”张老板在一旁微笑着说。
他倾其毕生精力追逐的皮革事业,由于整体化工落后,技术落后,发展一直比较迟缓。没想到:自己离开行业才两年多时间,技术已经发展到如此高的水平,竟能做出这么柔软又有弹性的皮革,贾厂长有些惭愧的感叹道。
禾玉曼也想聆听老厂长的意见,却见他投来匆匆一瞥,嘴角往下压了压说:“还是外国的月亮比中国的圆。”说完,老人气喘吁吁地离开了。望着老厂长离去的宽大背影,禾玉曼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