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一有空闲,禾玉曼就拿着剪刀向真空干燥机旁走去,加入到修剪皮边的劳动中,她试图用体能上的消耗,来排遣精神上的烦闷和痛苦。
干燥定型后的牛皮还在冒着热气,表面清晰呈现出成长的纹路,被荆棘划过的痕迹;癣癞残留的疤痕;牛虻叮咬过的踪迹;还有狠心农场主烙下的难懂抽象的象形文字。尽管人类无法读懂牲畜的内心世界,但这一切外在痕迹无一不在记录着生命成长过程中所遭受的种种磨难。
一个人的成长,又何尝不是如此?为了实现一个又一个愿望所经受的挣扎,肌肤落下的疤痕,心灵留下的创伤,别人又能知道多少呢?
傍晚时分。禾玉曼脱下沾满污渍的工衣,来到五百多米外的阳江边。贯穿城市南北的阳江是当地百姓赖以生存的母亲江。夏季持续的暴雨导致山洪泛滥,携带泥沙的江水骤然暴涨。
她坐在江边的一个石头上,若有所思地望着宽阔而浑浊的江水湍湍流过。水鸟在低空时起时落。偶尔吹来一股凉风,驱走瞬间的闷热。
“山谷涧的溪流为何会发出巨大的咆哮声,眼前的江水却是无声无息流过?”不远处大桥上传来的声音,还有蚊虫的惊扰,让她的思绪时断时续。
这时,一辆摩的在江堤岸边嘎然停下。一对男女沿着水泥台阶一摇一晃地走了下来。
“玉曼!”空中传来一声模糊的呼唤,禾玉曼惊诧地回了下头,只见来人边走边向她挥手。谁呀?她略带疑惑地赶紧站起来,脚步向前挪动着。
原来是郑正和贾艳丽。不久前,他们得知禾玉曼来到阳州,便想抽空过来看看。他们刚去过工厂,门卫说她朝这个方向来了。
“走!去喝茶吧!”寒暄几句后,郑正发出最诚挚的邀请。
如今的郑正真是今非昔比,令人刮目相看了。多年的打工生涯,他已显示出成熟男人的稳重、细致与周到。走在他身边的贾艳丽看上去比几年前还年轻了。裹在粉色T恤下的丰满胸脯随着步履移动而温柔起伏,眼神举止也变得温顺多了,结实的肌肤比以前更加黝黑,更加光亮,也更加具活力。
“爱情的魔力真是大呀!”禾玉曼在心里暗自感叹道。
“怎么样,习惯了吗?”郑正问。
“不是太习惯,慢慢适应吧!”禾玉曼答道。
“安原鞋业倒闭了,包袋厂也没运作起来,那些没什么特长的职工可就遭殃了……”郑正自离开后,就再也没有回去过(工厂)。
“你们两人一个搞水场,一个搞涂饰,算是完美搭档了,”禾玉曼望着他们说,两人笑了笑。
“方厂长的闺女方欣怡呢?”贾艳丽问道。
“听说随台商去台湾了,”
这时,三人已经上了堤岸,走到一辆摩托车前。郑正掏出钥匙推起车子,他们边走边聊。
“据说胡宗俊在安源鞋业捞了不少油水,”他问。
“这个不大清楚,”
一提起胡宗俊,禾玉曼就会自然想起自己被迫离开安原鞋业时的情景,就会感到浑身的不舒服。至于胡宗俊与胡小梅的关系,还有胡小梅与她丈夫间的关系,她还被蒙在鼓里,一无所知。禾玉曼抬头望了一下前方广阔而富庶的田野,深深叹了口气。
阳州是盛产茗茶的茶乡。不知不觉他们已经来到一家新落成的茶馆门前。
茶馆坐西向东,徽式建筑,静雅别致,古朴自然。刚进大厅,服务人员热情接待。三人跟随指引来到三楼一个名叫秀水的包间。一个半开放式的露台,摆着几把小竹椅,还有精致的茶道用具。夜幕笼罩的寂静田野,不远处的青山影影绰绰,一览无余。“真是个好地方!”站在露台上的禾玉曼不由赞叹道。
三人坐下来,一边欣赏自然美景,一边随意的聊着。服务员端来几盘干果,水果,还有多种小点心。紫江毛峰,青山雪龙开始飘逸淡淡的清香。品茶人的谈话一直未曾停止。
禾玉曼问起贾晓丽的近况,从姐姐半是隐晦的言辞中得知:妹妹偶然结识了阳州一家鞋厂的老板,在春节过后不久也来到阳州。禾玉曼在心里盘算着啥时间抽空去看看。待人和善的郑正还是一副乐天派的样子,年轻时酷爱跳舞的嗜好已被繁忙的现实全给淹没了。他一边说话,一边撕着手上的蜕皮。
“你的手还没治好?”
“没办法,一直都这样,”
大夫说他不适合搞制革,可他却硬是坚持了十几年。自从接班走进工厂,郑正就一直在配料室。虽说不在鞣制车间,但他却对每道工序的用料十分熟悉。原来,他一有空就去车间观摩学习,并加入到部分劳动当中,日积月累,才为后来的发展打下了坚实基础。逃离国企之后,他们一起在粤海待了几年,之后又来到阳州。
现在的他对于来自世界各地的原料皮有着良好的把握与感悟,特别是在蓝皮加工方面积累了诸多独到的见解与经验。去年公司派他去蒙古的新建工厂作技术指导。那里的企业一到夏季就会全部停产,只有冬季才正常生产,据说是为了利用集体供暖的有利条件。
蒙古,一个遥远陌生的国度。前苏联统治过六十年,至今仍沿袭着母系社会制度。她,宛如戴着红珊瑚玛瑙,蒙着一层细纱的神秘贵妇,伫立在一片荒凉广袤的土地上,令人心驰神往。
“听说那里比较落后?”
“是的,几乎所有的生活用品全由中国或俄罗斯进口。迷人的温都尔汗克鲁伦河,每到夏季,男男女女赤身裸体的在那里戏水,纳凉,自由自在地躺在岸边的草地上尽情欢爱,互不干扰……”贾艳丽娓娓道来。
“那里的皮革怎么样?”禾工饶有兴致地问。
“基本处于国内七十年代时的水平……”
“噢,听说陆国雄也来过阳州?”
“来过一段时间,不过他的技术无法跟上当地发展的需求,又回去了,”郑正说,贾艳丽痴情地望着丈夫插话道:“听说后来又去了新州……”
阳州的天空,繁星点点。郑正看了下手机,时间已过凌晨。他们才一起走出茶馆,相互道别。望着他们恩爱无比的神情,相拥而去的背影。禾玉曼在江边思索的问题,瞬间找到了答案。河床宽阔平坦,河水就会无声无息,无关势能大小。
第二天早晨。《阳州日报》在头版头条赫然登出一条大标题:新州某私企制革厂因不规范操作,造成一起命案。禾玉曼有些不安地读了下去。
“阴霾笼罩的午后,空气沉闷。工厂高大的木制转鼓正在进行激烈的化学反应。小鹿(化名)按照要求登上两米多高的台架正准备打开鼓盖,在下面指挥的陆工程师手机铃声响了。由于车间噪音太大,他向车间外面走去。只有几个月工龄,对每道工序的注意事项似是而非的小鹿照常打开了鼓盖。平时都是用铁钳来夹羊皮,这时,他为了方便,私自决定把头伸进鼓口去拽。一刹那,不幸发生了。
纠缠于转鼓内的无色气体硫化氢魔鬼般地朝他扑来,毫不留情地钻入他的大脑和体内,迅速麻痹他的神经,失去知觉的小鹿一头栽进鼓里。
有人看到这一幕,吓得疯了似的一阵尖叫,车间里的职工赶紧跑了过去,然而,一切都晚了。他的父亲,就是刚出去接电话的那个中年男人,闻讯赶来时,立刻晕倒在地。有人跪下立即掐他的仁宗,陆工醒来了,可是他宝贝儿子的生命却再也无法挽回。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让他又一次陷入昏迷,随即被送往医院。
一颗年轻生命,从此撒手异乡而去。惋惜声,抽泣声,慌乱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让沉闷的午后,更加沉闷。
禾玉曼看完报纸,震惊得目瞪口呆。傍晚。郑正打来电话,证实了她的猜测和担忧。
在国企奋战近三十多年的陆国雄,年初带着涉世未深的儿子来到新州,梦想把下一代打造成为一名未来的皮匠……
制革加工,有多少人为此付出了火热的青春,毕生的心血,甚至生命的代价。他们是皮革人永远值得铭记的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