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禾玉曼请假来到贾晓丽所在的单位-颇具规模的永鑫鞋业有限公司。不料,她却回家了。一看时间还早,她想顺道去城里的商场逛逛。
自从来到阳州,禾玉曼很少有时间上街,只是偶尔和几位校友晚上相约去城里聚一次餐后,顺便逛一逛。
她打算为自己买部手机,这样和家里联系起来就会方便面一些。在柜台试机时,禾玉曼随手拨通了家里的电话,正好在家的曾子凡接过电话说:“……咱俩好说好散吧!”
禾玉曼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回家,不见人影,怄了这么久的气,还说出如此绝情的话。她被气得脸色煞白,全身发抖,狠狠地骂了一句:“太**的欺人过甚了吧?”
人世间,不知有多少心灵的反抗在芸芸众生中酝酿,积聚,等待引爆;又有多少心灵在默默忍受着寂寞和无奈。
多年生活琐屑的积淀,生活习惯的落差,世界观的迥异,全然集结在两地生活这跟导火索上而全面引爆。禾玉曼总是试图用女性的温柔来抚慰和温暖一颗偏离轨道且带有一定杀伤力的心,其结果自然是徒劳无益的。此时,她仿佛关在笼子里的老虎,浑身的毛孔都在冒着愤怒的烈焰,却无法还击。
暑热笼罩着六月的阳州,天空没有一丝云朵。禾玉曼走出商场,心情如这天气一般的焦灼烦燥。路边的工地上一片杂乱和繁忙,机器的轰鸣惊扰着伤痕遍体的大地,尘土飞扬的道路上驶来一辆贩菜的电动三轮车,年轻的母亲无所顾忌地驾驶着方向盘,身旁还坐着一个几岁大的孩子。路边,一只黑狗津津有味地叼着一只烂苹果。
万念俱灰的禾玉曼头顶着烈日,在没有树荫庇护的人行道上梦幻般地捯动着沉重的双腿。她感到自己就像只断了线的风筝,在一片虚幻的天空下,轻轻飘扬。
曾子凡给她戴上婚戒的那一刻,曾发誓要保护她一辈子,永不变心。从那一刻起,隐约就像有一根无形的线把他们紧紧的连在一起……想到这里,禾玉曼的眼眶又是一阵潮热。她走一走,停一停,六神无主般地游荡着。直到傍晚。一家意大利酒馆的霓虹灯广告牌在前方闪烁。从不喝酒的她走进这家格调典雅别致的酒馆。
干花妆扮的窗台,墙上挂着欧式油画的复制品,柔美的轻音乐萦绕其间,人们交谈的声音似乎都压得很低。她刚一坐定,胸前围着小花裙的小姑娘就笑盈盈地走过来,招呼点菜。不一会儿,送来一根自制的小面包,一小碟番茄酱。禾玉曼正纳闷时,服务员淡然一笑,“请免费品尝!谢谢光临!”
海鲜沙拉,酸奶草莓酱,一瓶波尔多红葡萄酒,渐次堆上小桌。禾玉曼一边欣赏欧美金曲《Power of Love》,一边细细品尝盘中美食。她给高脚杯斟了半杯红酒,正要端起时,油然而生的一滴热泪迫不及待地坠落杯中,迅速扩散出一团雾状轨迹,最终又融为均匀的平静。她本想慢慢享用,却不禁一饮而尽。
不久,便感觉头晕脑胀,耳旁还响起了一个模糊的声音:“不!你该抛却那撕碎的,不属于你的残局!”她的身子微微颤了一下,吃了几口沙拉,接着,又喝下不该喝的一杯酒。片刻,就像架在火堆上似的难受,还有整个人就像失去地球引力似的往上飘,随即,她就爬在小桌上。
这时,一百海里之外的海风,准时越过一座座山峰平原,势头不减地直扑阳州上空,毫不留情地掀翻轻型建筑的屋顶,空中传来玻璃跌落的碎裂声,围墙倒塌的沉闷声响,路边树木被齐茬折断的咔嚓声。铁灰色的云层紧跟风的步伐,从东南方向滚滚而来,游走于天穹的雷公就像身量硕大的巨人,挥舞带电的鞭子,耀武扬威的在天空划出几道刺眼的折线,紧接着一阵轰隆巨响,就像偌大的汽油桶咕噜噜从头顶上滚过,炸开。在雷声和狂风的共同伴奏下,暴雨如期而至。冒着热气的雨点跌落在滚烫的地面上被迅速汽化,如注的雨线贯穿于天地之间,不到两分钟,地面上的积水飘起一层忽现忽灭的水泡。
暂时失去意识的禾玉曼恍惚感到自己躺在一片泥水地上,沉浸在由于无法承受的痛苦而产生的美好幻觉中。
夜深了,她才苏醒过来,却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头还有些痛,她揉了揉惺忪的眼睛,记忆带着思绪慢慢回溯,发觉中间出现了断档。她撑着胳膊肘从沙发上爬起来,用手指理了理有些凌乱的头发,走出门,顺着灯光的方向来到大厅,她才清醒过来。
“大姐,您没事儿吧?”小姑娘走过来关切地问道,她点了下头。看着她走路还有些摇晃的样子,善良女孩坚持搀她走出酒馆。
午夜。昏黄的夜灯眨巴着疲倦的眼睛,地面的水洼如镜子般明亮,街上的行人喧嚣依旧。肆虐的热浪被一场暴雨浇灌后,终于蛰伏下来。空气变得凉爽多了。
女孩挥了下手,一辆蓝色出租车停靠过来。“请把这位大姐安全送到!”女孩叮嘱道。禾玉曼刚坐上车,就想起了儿子,眼框不觉一阵温热。“我的孩子,你今天过得快乐吗?”
时间在一片狭小的天地里流逝。暑假到了,禾玉曼却无法兑现接孩子到阳州的郑重承诺。七月末的一天。她利用出差的机会顺道回了趟家。
走进家门,一片狼藉(奶奶带着孩子回老家了)。落满尘土的水磨石地板都能踩出脚印来,沙发上衣物乱放,人却不知去向。吃过饭的碗碟堆放在案板上,锅里的剩菜残渣已经晒干变黑。她走回客厅,沉默少许,便打扫起来。
吃过晚饭,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还是没有见到曾子凡的身影。百无聊赖中,她斜靠在沙发上,打开电视,屏幕上是热浪翻滚的非洲草原。夕阳余晖下,一只皮毛油亮的狮子卧在草丛中。令人遗憾的是:它不时晃动一下硕大的脑袋,舔舐着胸前还在流血的伤口。蚊蝇也借机赶来吸食这道免费的晚餐。另一头狮子站在受伤者的面前徘徊,一会儿抬头向远处张望,是侵略或是救援?她有些丧气地关了电视。
洗完澡,禾玉曼就躺下了。记忆随即衔出一缕思绪,让她细细回味。一会儿功夫,后背的地方就积了一团汗湿,她向右翻了下身子,呼吸在疲惫中慢慢减速。不知过了多久,家门口的方向传来朦朦胧胧钥匙的拧动声,她被惊醒了,接着是‘咣’的一声关门声。客厅的灯亮了,耳边传来拖鞋与地板摩擦发出的呲啦呲啦的声音。
“喂,我到家了,”屋内传来曾子凡的声音。
“这个没良心的终于回来了,”禾玉曼在心里骂道。
这时,话筒里一个女人的模糊声音通过闷热空气飘到禾玉曼的枕边,空气阻力使声音分贝衰减了很多,无法辨识具体内容,但仅凭那温柔的语音就足以气得她浑身发抖,理智再一次强迫她必须克制住满腔愤怒的贲发。
银色月光透过窗户洒在卧室的地板上,泛着明晃晃的青光,却被一个走进来的黑影渐渐夺走或吞噬。禾玉曼忽地一下从床上坐起来,心怀鬼胎的背叛者被吓得赶紧退了出去,几秒钟前的欢乐被措手不及所取代。
这时,洗手间里响起一阵响亮的流水声。站在镜子前的曾子凡望着惊恐不已的自己,想着对策。尽管谎言的台词早已编排完毕,但仍摆脱不了心脏的一阵剧烈跳动。他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再次走进卧室。
“几点回来的,也不通知一下?”坐在床脚的曾子凡殷勤的口气中夹杂着嗔怪的味道。屋内的空气透着一股焦灼,沉闷的气息。
“交往多久了?”禾玉曼按捺住胸中的怒火平静问道。
“什么交往?”诡谲善变的言辞,如同光天化日之下的一具裸尸,却还在用力紧拽一块遮羞布。
借着月光,两个背道而驰的灵魂开始许久以来第一次心平气和的对话。被蒙在鼓里的妻子想尽快搞清心中潜藏已久的疑团,他却像章鱼一样抛洒出一团迷雾,编撰出一个下岗职工的头衔来塘塞。
“怎么认识的?”,他说,“网上,”就再也不愿多吐出一个字。
久滞悬浮的心慌、噩梦和猜测,曾被她一次次予以否定,此刻才得到准确无误的证实。可悲的命运令寻梦人感到一阵恶心,她的面部肌肉因此而麻木,脑袋嗡嗡作响,最后无力倒下。
苦心经营的港湾现出可怕的裂缝,悲愤催生的泪水不断潮涌。回首过往,艰辛奋斗的画面一幕幕浮现于她的眼前。原来的一切多么美好,孩子聪明好学,两人工作努力。工业改革的洗牌与变迁,长期两地分离导致的情感间疏,又是谁的错?多年的闯荡打拼又是为了啥?纵然泪流满面,也无法洗濯心中的忧伤与绝望,禾玉曼在黑暗中发出一声声痛苦的呻吟。
当一缕昏沉沉的白光爬上窗户时,屋内掀起新一天的闷热。躺在一旁的曾子凡被负咎感和良知驱使,伸出结实的臂膀搂过妻子。
“我是个坏人,对不起你和孩子,对不起人家……”被扭曲的理智屏蔽的丈夫似乎有所醒悟,那吞吞吐吐的声音像似来自良知拷问与鞭挞后滋生的一种忏悔。但在妻子听来,仿佛来自遥远的星球,模糊而陌生。
“你打算怎么解决?”
“这个需要时间,”他用一句轻描淡写的惯用语还在为自己辩护。
“半年时间够了吧?”
……
她相信了他的承诺,包容了他的过错。同床异梦的人躺在一起,就像两条无法相交的平行线,陷入许久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