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刚过。不远处的村庄传来零星的鞭炮声。禾玉曼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残雪覆盖的田野,路边涯畔的迎春花不畏严寒地尽情开放,枯草丛已萌发出新的绿芽。身着新装的玩童在小路上边走边打闹,一切都沉浸在早春的幻梦中。
没有电视没有娱乐的日子,只有上班下班吃饭的单调生活。不甘寂寞的职工随时随地都会杜撰出一些笑料,给单调寂寞的工余时间增添一点乐资。
傍晚。阳光透过窗玻璃斜着照进宿舍,烘托出暖融融的紫色光晕。禾玉曼的前同事,已是两个孩子父亲的曹远春节后也加盟到蓝岭皮厂。在机器上能将牛皮的厚度削得丝毫不差的他凭着这门手艺,随便走进哪家制革厂都可以做到游刃有余。
刚爬上楼梯口的曹远听到宿舍楼内传来的说笑声,循着声音就来了。这位喜剧大师无论走到哪儿,都会即兴捧出来些意想不到的笑料,似乎他那天生不算整齐的门牙,还有说话的音调,都是上天赐予的最佳表演道具。
一进门,他就瞄上贾晓丽枕头旁的花丝巾。只见他伸出兰花手指轻轻地捏起来,那神态和模样简直就像个老娘们,甚至比老娘们的动作还要娴熟地道。就这么随手往头上一搭,又在下巴打个结,真像个小鸡婆,逗得在座的一阵哄笑。
贾晓丽起哄说:让他走个猫步,其它人跟着鼓掌响应,曹远似乎也正有此意,便故装表情严肃地退到门板后,两肩端平,一笑不笑,眼睛直视前方,双手叉腰,一扭一闪地走了起来,走两步还停下来,一只手反搭在额前,另一只手托着下巴,摆出一个Pose,观看者已经笑得眼眶流泪,一个捂着肚皮躺倒在床上,贾晓丽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直跺脚……
禾玉曼感到好奇的是:曹远的每个动作,都能让人发笑,但他那张圆乎乎的脸竟能保持得异常平静,没有一丝笑意。他按照自己的表演步骤退回到原位时,才会浅浅一笑,露出一副得意的样子。
“再来一个!”不知谁叫了一声。
他又换上一条白毛巾,从脑袋后绕至额前打上结,活脱一位陕北农民。再次扭起猫步,驻足,右手叉腰,打着弓步,并扬起那不算颀长的颈项。贾晓丽笑得气都喘不过来,用力拍打自己的大腿,其它人再一次面部肌肉痉挛,东倒西歪。
人生,要找对自己的舞台,还真不容易。曹远的表演才能,被现实生活淹没在皮革厂轰隆隆的机器旁,也许一辈子都将干这同一份工作。
傍晚时分,整日奔波于县城和工厂之间的蓝老板风尘仆仆地来了。一个月几乎都穿着同一件深灰色西服,蓝色裤子的膝盖处鼓起了大包,由此可见他的忙碌。
他的幽默更胜一筹。眉骨隆起的额头里仿佛装满了超凡的睿智与幽默,企业的一切大小事务都可以在玩笑中解决。看见厨师他就会说:“食堂的饭菜要一天一小变,三天一大变,”立刻引来旁听者的大笑。
偶尔,蓝宏轩也会出现在烟雾缭绕的一楼会议室,与县上哪个部门的领导讨论一些事情,没多久,又离开了。貌似嘻嘻哈哈的样子,实则他的每一分钟,都在用鹰隼般的目光剥离杂乱世事的外壳,寻找问题的本质,捕捉未来发展的新目标。
当他看到由于设备投入不足,牛皮的生产效率低下时,又看到了羊皮加工凸显的优势,如果能找些师傅加工成服装……这个想法一经考虑成熟,便立即付诸行动。他决心要大干一场,以此扭转多年来慢牛拉车的格局。
半个月后,他托人从南方请来一位擅长做羊皮的师傅。四十开外的于工一到,就展开试验,并很快取得成功。在即将投入批量生产之际,制衣师傅也进驻工厂。就这个时候,蓝老板从县上搞到一笔扶持资金,无疑为他的梦想插上一双腾飞的翅膀。当皮衣样板堂而皇之地挂在新装修的展示大厅时,一切都按照蓝老板心中的蓝图有条不紊地向前推进。
五月末的一场大雨过后,空气变得凉爽多了。禾玉曼身着一件浅棕色方格短袖向车间走去,每走一步,她都不得不用力甩一下黏在鞋上的黄泥。生意一好转,她也就越发的忙碌。
蓝宏轩站在展示厅的门外,脸上露出沾沾自喜的神情。他正和下属分享他的快乐。然而,一项更大的挑战悄然横亘在他的面前,让他再次陷入新一轮的焦虑当中。
牛皮,羊皮同时生产,设备及厂房容量有限的企业日益暴露出它最初设计的致命破绽与匆忙。产量提升后,生产用水及排水问题日渐凸显,也更加棘手。生产,销售与回款的诸多矛盾交集在一起,让一向风趣幽默的蓝老板身陷其中,茶饭不思,睡眠不佳。
时光在内外交困中走过骄阳似火的夏季,来到凉爽宜人的秋日。职工们脱下夏装,换上了厚外套。
让蓝老板焦虑已久的问题,在一场连绵秋雨过后,在皮革生产的旺季到来之时,终于宣告结束。“暂停牛皮收购,”蓝老板的这一无奈决定,给专攻牛皮加工技术的禾玉曼带来了新的职业忧虑。
夕阳西下,渐渐沉落的残阳给大地抹上一道绚烂的油彩,天空变得更加婀娜迷人,田野的景色焕发出令人心醉的红晕。
禾玉曼站在塬塄上,俯瞰寂静的山峁,沟壑丛林,茂密的泉水汇聚成一条明亮的小溪,满坡的柿子树缀着沉甸甸的果实,散发出即将成熟的馨香。喜鹊站在树枝上叽叽喳喳,不安地跳动。
禾玉曼思忖着:就业面狭窄,注定了皮革人就得像草原上的牧场,一站接一站地辗转迁徙,寻找能够栖息着陆的地点。
在初冬到来之际,禾玉曼与部分员工合作完成了所有牛皮的加工,向蓝老板递交了辞呈。坐在办公桌后的蓝宏轩看过之后,一脸的平静。他说:“别走!生产上需要人!”禾玉曼理解他的心意,但更了解自己的长项。如果不能为企业发挥自己应有的作用,她的心里会感到非常不安。
次日清晨。天空阴沉,广袤大地,滴水成冰。贾晓丽和曹远送她走出大门。红色羊绒围巾在禾玉曼的胸前不停地摆动,走到一处岔路口时,风力更加强劲,路边的荒草散发着说不出的忧郁……
那年冬季,气候异常寒冷。几场罕见的大雪,为蓝岭皮厂的皮衣生产及销售带来意想不到的佳绩。转眼间,举国期盼的春节,以它的忙碌和热烈隆重登场。对于禾玉曼来说,对于年的期盼,由于职业前景的空虚而蒙上一层沉重的阴影。赖以生存的职业生涯,又一次陷入令人焦虑的休眠期,又怎能不让她感到异常烦躁。
过了正月十五。禾玉曼四处打听,赶往附近郊县一家又一家乡镇或私人企业,期望寻到新的职业希望。然而,她看到的几乎全是用生产队废弃的饲养室,猪场,或是窑洞改建而成的一个个小工厂,采用非常简陋的设备和材料,还在延续古老的技法,一堆滞销的皮革,老板们急切焦虑的目光和神情。
纵然使出浑身招数,也做不出什么好皮革,反而还会浪费有限的资源。只有采用先进的化工材料及工艺,才能彻底改变粗狂落后的加工方式,才能给广大中小型企业带来新的发展转机,没有什么比这件事情更有意义,更有价值的了。一种新的梦想和抱负由此萌生,而且愈来愈显得更加迫切。那将是什么样的职业未来呢?不仅能为技术的施展找到出路,又能为企业的发展做最大的横向交流。想到这里,禾玉曼激动得欣喜若狂。
有人说:“女人应当以家庭为重”,这句话本身没错。但对于一个胸怀宏大志向的女人来说,人生的价值早已超越了这一基本层面。社会的发展为女性提供了更为宽广的舞台,她们有能力有责任去展现自己更为美好的意志本质,她们将同男人们一样,在经济发展的巨大浪潮中奋力搏击,尽管可能为此要付出十倍百倍的努力。
禾玉曼把自己的这一想法告诉给家人,曾子凡并没有加以阻拦。再一次的南下远行,似乎是对上次不甘心归来的一次回补,又似乎是为了一个更远大的目标所作的长远铺垫。然而,让寻梦人无法预料的是:一个更大更可怕的黑洞,正在向她徐徐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