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经两小时的空中飞行,禾玉曼从温暖和煦的北方城市来到异常溽热的阳州。
阳州,一个美丽的新兴城市,改革开放的前沿。坐在帕萨特后排座上的禾玉曼打量着异常繁忙的城市街景。小汽车绕过城郊一个巨大的湖泊,在一条偏僻狭窄的乡村公路上疾驰。不一会儿,远处的绿色山峦,近处的一家家皮革加工厂便呈现在眼前。
起始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阳州制革业,发展到九十年代已成为全国皮革加工最密集的地区之一。街道上,装载牛皮的车辆随处可见,电动车的蓬布上赫然打印着XX化工的标志,大街小巷,拥有一台设备,就是一个小型加工厂。
小汽车在皮革厂的院内停下。闷热潮湿的空气中夹杂着皮革特有的熟悉气味。禾工跟随司机走进接待室,从中午一直等到傍晚,才看到一位瘦高个儿的人影火急火燎地闯进来,他就是外出归来的业主-张老板。还没顾上说几句话,他就拉起禾玉曼的行李箱往外走,把箱子塞进他座驾的后备箱,有礼貌地拉开副驾驶的车门,禾玉曼稀里糊涂地坐上去,还没好意思问到底要去哪里?
灰色夜幕下,车子拐过到处都是水塘竹林的几条街巷,在一栋三层小别墅的门前停下。这时,夜幕已经四合。从底层的侧门走进去,贯通两层大厅的屋顶悬垂的水晶灯饰光芒四射,黑色铁艺楼梯在大厅的一侧旋转,蓝色宽幅丝绒窗幔遮住了一半的光线,引人注目的黑底四折绘画屏风矗立在楼梯对面。
禾玉曼一边打量屋内的豪华装饰,一边跟随张老板走进会客厅,也就是黑色屏风的后面。年届四旬的张老板忙着倒茶让座,一袭黑色连衣裙颇具风韵的老板娘从二楼沿着旋转楼梯缓缓走下来,不冷不热的与客人打了声招呼,便向楼梯旁的厨房走去。中央空调吹来温度过低的冷气,禾玉曼赤裸的胳膊冒出了一层鸡皮疙瘩。
靠走街串巷卖纽扣赚取第一桶金的张老板,在当地蜂拥而起的皮革加工大潮到来之时,租地建工厂,很快发展起来。
简短的相互了解后,张老板便直截了当地说:“在这里,今天能把皮子做好就是爷,明天把皮做坏了,就得走人!”这也是残酷的现实在皮革界淘洗出来的一条不成文的法则。老板强调这里的生产条件很差,主要是水质,内地有很多工程师来了,做不好皮子,又都走了。
保姆端来了两碗咖喱面条。一天的疲惫,加上这种奇怪的味道,禾玉曼胃口全无,张老板却吃得津津有味。吃罢晚饭,老板娘特意带她去浴室冲凉。昏黄的灯光下,浴缸里的水比光线还要浑黄。禾玉曼在里面停留了几分钟,在心里骂了一句,转身走了出来。走到客厅,她解释说有些累了。张老板示意保姆带她去休息。
漆黑夜空下,繁星闪烁。池塘里蟾蜍的鸣叫声,此起彼落。远近的灯火,却看不清眼下的路。保姆打着手灯带路,禾玉曼拎着大箱子走进旁边一栋像似废弃的旧楼。手灯的光影在木板楼梯上晃动,脚下弹起的浮尘在微弱的光幕中舞动,不知转了几道弯。中年阿姨在楼梯旁推开一个木雕格子门,这是一个大客厅,屋里的灯亮了起来。可能好久未住人了,屋内空气散发着陈腐的气息。客厅四周有几间屋子,门都关闭着,蒙尘的白布下像似盖着一些旧家具。
“你今天先暂时住这儿吧,明天会重新安排地方。”阿姨打开一间房门后向她说,说完就下楼了。
禾玉曼走进屋,拉开一道落地窗帘,外面出现一个露台。微风吹来,屋里的空气马上对流起来。她站在屋子的中央打量陈设,一个长条木桌,花瓷瓶里插着一束褪色的粉色绢花,床上没有任何铺盖,只有一张落灰的凉席。
她想找一间更洁净的屋子,另外也从安全考量,就逐一打开其它几间屋门,一间间犹如复制品般的呈现在她的眼前。相同款式和颜色的床头,相同的镂空碎花浅色窗幔,连桌子上的摆设都一模一样。她感到好奇,难道这里是客房。
禾玉曼返回原屋,从箱子里取出毛巾被和可以当作枕头的一沓书籍,没有洗簌就躺下了。
如此艰难的别离,不就是为了将来能够更长久的相守。禾玉曼以此来鼓励自己。旅途的疲惫,陌生空气的闷热,都让她久久难以入眠。
第二天。禾玉曼及行李被安顿在位于工厂二楼的客房(前面的技术员刚走)。站在门口走廊望去,巨大的简易棚顶下,几排转鼓,还有其它设备依次向远处排开,车间一片繁忙。
试验打板,是每个技术人员必须跨过的第一道严厉苛刻的门槛。
这里拥有复杂多变的地下水资源,即使一个身怀绝技的技术人员,到了这里也不敢妄称自己的技术如何。水土不服,是一波又一波前来朝圣的技术人员无法适从而又被迫离开的罪魁。据员工们讲,这里地下水的硬度非常高,但究竟对皮革会产生多大的影响,禾玉曼的心里还没有底。
每年冬春两季,是水质最糟糕的时间段。首次试验结果可想而知。禾工紧急调动大脑储存的相关记忆,翻阅资料,但仍未能奏效。这可怎么办?水土引起的身体不适同样折磨和考验着初来咋到的禾玉曼,让她感到精疲力竭。最后,是来自化料公司技术人员的重要提示,才让她险度难关。
每日清晨。窗外的天色还处在混沌般的黑暗中,工棚下已是灯火辉煌。耳边传来转鼓的轰鸣声。早班员工开始上班了。
临近中午,楼下开放式的厨房里,厨师给锅底放少许的植物油,倒进一些肥肉片哧溜一声,油水飞溅,一团蒸汽向上飘散,车间就能闻到饭菜的味道。
最近阳江上游发大水,黄色江水汹涌而过。饮用水也因此被染上浑厚的黄泥色。吃过晚饭,厨房的灶台上的几个大铝盆盛满金黄色的泥水,以此来沉淀泥沙。无论结果怎样,第二天厨师都会给烧好的开水盆里扔进一把茶叶,谁也不知道水里的黄色成分是什么了。
太阳即将落山的时候,潜伏了一个白昼的蚊虫带着自身特有的嚷嚷声,成群结队的从草丛或沼泽地准时起飞,放心大胆地来到工棚下,就像下雨前空中的蠓蝇那么密集,来到大汗淋漓的员工身旁,用它们嗜血成性的利器,伺机围剿高级动物身上每一寸裸露的肌肤。
坐在板凳上等候时间的禾玉曼,即便在两个脚裸旁都点上蚊香,也无法将它们赶尽杀绝。一个星期后,她的脚裸严重红肿发炎,就像用石灰膨胀过度的牛皮,明光光,硬梆梆。
尽管生产条件如此苛刻,生活环境如此恶劣,每天仍有无数打工者毫不畏惧地寻梦阳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