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铁灰色的天穹下,远方山峦闪着钢蓝色的亮光。干冷的西北风从塬头上强劲刮过,直往人的骨头缝里钻,仿佛要掠走高原人身上的全部热量。
批量生产正式开始,却由于整饰设备的加工能力不足而使生产进度大打折扣。只有大工厂1/2面积的熨平机常常因超负荷运转而出现漏油现象而被迫关闭。满车间忙忙碌碌的,生产效率却无法得到有效提高。冬季电力供应紧张,对效率不佳的小型企业无异于雪上加霜。
晚上八点多钟,随着电流的畅通,职工们换上工衣,走过天寒地冻的院子,走进灯火通明的车间。禾玉曼作为生产技术的主管,在重点岗位上巡回检查。凌晨。吃过一顿夜宵后,她感到眼皮越来越沉重,不停地打哈欠。生物钟反复强调:该休息了!干涩的眼睛涌出困倦至极的泪水,寒冷与疲惫不由得让她一次次向外面黑洞洞的天空张望。职工们却是干得热火朝天,无法懈怠。当黎明悄悄来临,宿舍楼的轮廓从黑暗中渐渐显露出来时,一宿的劳作才算结束。
一个晴空无云的上午。禾玉曼拉上窗幔,钻进被窝。满屋子都是明晃晃的亮光。她的脑袋膨胀如鼓,思维凝滞,却难以成眠,就索性起来,搬把椅子坐在院子靠阳的地方,昏沉沉地给孩子织起了毛衣。
“禾工,去县城不?有顺车,”无需上夜班的贾晓丽走过来问她。
来了这么久,自己还没去过县城一趟,也想看看到底是个啥样子,就随口答应了。等她放回东西,再来时,停在院子里的白色面包车已经挤满了人。快过年了,大家都想采购点年货,贾晓丽想去做件新衣服,坐在她身旁的禾玉曼也想给自己做件衣服。
贾晓丽第一次染上棕色鬈发,内穿黑色毛衣,外搭棕色粗绒双排扣短大衣,黑色裤子及浅棕色半腰皮靴。貌美随和的她走到哪儿,都能招来许多异性的目光,连不爱说话的铁蛋都设法向她靠近,主动帮忙打开水。
贾晓丽还拥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审美能力,什么材质,什么花色的布料,适合做什么样的衣服,她只要瞥上一眼,就能看透一切美的本质,就能将服装的款式及颜色与人的气质、肤色完美地结合在一起,给出恰如其分的搭配。
汽车在坡道上颠簸盘旋。“铁蛋,有没有相中的女朋友?”一位中年男人开玩笑地问,其他人趁机跟着瞎起哄,铁蛋窘得一脸羞红。面包车在热闹欢快的气氛中翻过几道沟壑,一路向下到达沟底,接着往东直行。不远处青灰色的蓝河,就像一面光滑洁净的长镜,倒映着川道冬日的狭长天空。汽车穿过建筑凌乱高矮错落的县城街道,绕过县政府大院和一所学校,在一个背阴巷道的裁缝铺门前停下。
快过年了,裁缝铺子的生意看起来不错。光线不够明朗的屋内密密麻麻地挂满了两排衣服,台案、地面到处都有散落的碎布块。
打算做衣服的几位边看布料边和裁缝聊着,其它人上街去了,坐在台案前的禾玉曼忽然感到全身无力,就势爬在堆满布料的台案上。
“要去医院不?”贾晓丽看到她的神态,有些焦急地问。
“要不吃点感冒药?”好心的裁缝找出一包强力银翘片,端来一杯热水。
“别说话,让我……”禾玉曼的声音已经变得非常微弱,后半句几乎听不到了。
在失去知觉的最后几秒,她略带遗憾地想起自己可爱的孩子,还有那个不见时想念,见了就烦的他,仿佛此时成为她告别人生的最后时刻,周围声音倏地全都消失了。
时间不知在黑洞中穿行了多久,旋转喧嚣的世界再次闯入禾玉曼的脑海,一切又渐渐恢复了原样。当她感觉好些的时候,周围人才从刚才的惊恐中解脱出来。贾晓丽坚持递来几片感冒药,禾玉曼喝下后,一会儿,便感觉好多了。
贾晓丽仔细察看布料,和裁缝攀谈。禾玉曼坐近缝纫间的火炉旁,用一双呆滞的目光打量扑闪的火苗,思索一个关于生命的话题。
生命,脆弱的生命,也许就在某个瞬间,在地球的某个点上,没有准备,不打招呼的就结束了。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连同过往的全部记忆。想到这里,一种巨大的恐怖吞噬了禾玉曼的每一根神经。如此虚弱的体质,不禁让她追忆起无比艰辛的高中生活。
时值一九七八年。全县中专考试落榜的高分生被集中在县一中成立的重点班。深秋季节,校园内的柳树枝条在寒风中荡来荡去,时起时落。阳光透过冰冷的玻璃窗洒落在油漆斑驳的课桌上,却没能给寒窗学子带来丝毫的温暖。每天,天还未亮他们就你争我赶的悄悄起床,在暗淡的路灯下晨读。黑乎乎的操场上,有人开始锻炼。一人多高的土坯墙,活像一个‘战犯’集中营。
女生宿舍门前的木板楼梯,每逢有人上下时,就会叮叮咚咚地弹起一层尘灰。夜晚,透过寝室的狭窄窗扉,月光映照在拥挤不堪的木板地铺上,中间通道的几张课桌上下摆满了碗碟盆壶。
一个又大又暗的饭厅,每到饭点,黑压压挤着一群食欲旺盛的青春年少,碗筷调羹急切的碰撞声,打闹说笑声响成一片。男生宿舍,就是大食堂隔开的另一半,阴暗潮湿,几排大通铺甚是壮观。
早餐晚餐均是固定不变的发糕、苞谷面糊糊和咸菜,中午每人一碗飘着几许葱花的汤面条和馒头,四季不变。茶楼的窗台充当了部分女生的饭桌。偶尔炸一次油饼,定会让上午的最后一节课无法安静听讲。
课业繁重与食物营养供给不足的双重重压,彻底摧毁了禾玉曼原本健康的体质。第一个学期结束,她的面部现出严重浮肿,接踵而至的是经常性的头晕,感冒及肠胃不适,校医给出的综合判断是:营养不良。却又无法改变。
“禾工:你要做衣服么?”贾晓丽的话打断了她的沉思。此刻,她已毫无做新衣服的任何兴致和欲望。
返程路途,车内有关春节的话题滔滔不绝。
“现在过春节,不像小时候那么有意思啦,”贾晓丽说。
“那时候,一年到头就盼着过年穿新衣服,吃好吃的,现在就是给小孩子过节……”另一个插嘴道。
满山坡都是褐色的灌木和荒草,背阴处还残留着零散的冰雪。坐在车窗旁的禾玉曼一路默默无语,她的思想一直停留在中午发生的那件事上。
回到工厂,她才向贾晓丽问起心里疑惑好久,又不好意思向蓝老板提及的问题:“厂里每个月什么时间发薪水?”
“这个没有固定时间。不过蓝老板是一个很讲诚信的人,只要有钱,就会马上将拖欠的全部补齐发到每位员工的手中!”贾晓丽的话,让她更进一步了解到私企发展的艰难。
直到春节放假前,当勤劳的员工手里捏着盼望已久的大团结时,心情激动得难以言表,便在车间不约而同地唱起了: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