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南方的皮革制品源源不断地走向世界的时候,禾玉曼却梦想在家乡-北方某个小镇开创自己的另一番天地。
正月初十。城市建筑的背阴角落还能看到零碎的残雪,天空异常阴冷灰暗。一腔热血的禾玉曼偕同丈夫曾子凡踏上了通往北原镇的长途汽车。
这是一家已经倒闭的民营企业,紧邻公路,坐北向南。虽说距离禾玉曼生活过的村庄只有几站地的距离,由于平时回家时间有限,再说企业之前聘有专门的技术人员,因此也就不便前往。
当夫妻俩跨进红色油漆的大铁门,乡镇企业办的徐经理站在空旷的院子里已等候多时。曾子凡赶紧走过去向徐经理递过一根烟卷,几人便朝一排平房走去。过年的气息还未散尽,偶尔能听到几声零星的鞭炮声。
走进一间小屋,空气中悬浮着一股刚打扫过的尘埃味道及久未住人的陈腐气息。一张油漆斑驳的桌面残留着刚擦过的水渍,紧贴背墙的大土炕上铺着一张粗席。徐经理走过去直接坐到炕沿上,曾子凡与他相向而坐,禾玉曼环视了一下非常简陋的屋子,坐在桌旁的椅子上。
“几年前,经历贫苦煎熬的村民听说加工皮革能赚大钱,不惜从箱底翻出多年积攒的钱财,热情高涨的组建起这家皮革厂,梦想在这场改革大潮中获得向往的丰厚回报。镇政府得知情况后,积极提供场地厂房。然而事与愿违,尽管聘请了技术指导,由于合伙人对行业一无所知,对管理一窍不通,企业断断续续维持了一年多的时间,最终血本无归,只好关闭。”徐经理说完,望着门外的一处空地,长长的吁了口气。
当禾玉曼谈及南方制革业的发展现状时,皮肤黝黑,脸庞干瘦的徐经理表现出非常吃惊的神色,他努力睁开被皱纹包围的小眼睛,嘴角露出短暂的微笑,紧接着,将夹在手指间的大前门烟卷塞进嘴里猛吸一口,又把一缕悠长的蓝色烟雾吹进寒冷的空气中。他这是为民营企业发展的艰辛历程,还是为自己身处穷乡僻壤所拥有的孤陋寡闻而在叹息,不得而知。
禾玉曼提出先到现场了解一下设备情况,徐经理起身走在前面带路。穿过长满蒿草的院落,来到一个被称作车间的平房。
打碎的窗玻璃倒灌着寒风,被潮气和时光侵蚀的设备生出一层厚密的暗红色铁锈,久置未用的木转鼓,因缺水裂开指头宽的露缝,墙角散落着废弃的羊皮蹄脚,脏污的羊毛。
看完厂房设备,三人走出车间,谈论着向小屋走去。
以牛皮加工技术见长的禾玉曼看到如此简陋的设备,清楚地意识到:这里无法进行大张牛皮的加工,而羊皮加工又不是她的强项。她想起了方圆几公里的民间皮匠们正在自家小院里热火朝天地做着在外人看来还算赚钱的牛头皮时,不得不调整自己心中的战略规划。一阵微风吹过,禾玉曼捋了捋额前碎发,心中的疑云浮现在她那张有些憔悴的脸庞上。
回到小屋,围绕缴纳场地、设备等项费用的谈判正式开始。禾玉曼强调万事开头难,采购原材料,聘请员工等都需要资金,希望镇政府能给予优惠,而徐经理则强调设备的损耗、房子的维护同样也需要资金支持。
一个小时过去了。小屋的砖地上落下一堆焦黄的烟头,燃放的一氧化碳已经聚集到足够高的浓度,让患有慢性咽炎的禾玉曼苦不堪言,她抬手左右拂动了几下,还是无法阻止有害气体的侵袭,最终肺部提出严重警戒和抗议,她不由咳了几下。
云层散开,遥远的太阳露出迷蒙的脸庞,晨光从敞开的板门泻进屋里,却没能给屋内带来丝毫的热量,寒冷依然如故。
禾玉曼缩着身子。经过几轮拉锯式的争夺与协商,双方最终达成互惠共融的合作意愿。
返程途中,禾玉曼开始盘算起异常棘手的现实问题。首先是采购皮,购买化料,还有招聘操作工,这些都需要精心计划,层层把关,不可掉以轻心。身旁这位受过多年皮革气息熏陶,对皮革行业略知一二的计算机研究人员倒成了她创业初期最得力的参谋和帮手。两人商议决定拿出微薄积蓄,为实现她的人生梦想,助一臂之力。
一个阳光充沛的中午。两人走进皮坊,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以前听村里人说过,屠夫身上都带有一股神秘的杀气(应该是血腥气息吧),无论多么凶猛的狗从远处看见,都会夹着尾巴设法躲起来,更是不敢吠叫半声,或许缘于灵敏的本能,嗅到了一种与生命持相反态度的气息。
曾子凡说明来意,头顶小白帽,身材高大魁梧的回回同意带他们去看生皮。禾玉曼特意瞧了瞧眼前这位神情严肃的中年男人,脸色蜡黄,并未发现其与普通人有何不同,就像走在大街上,很难分辨出谁是做什么职业的。
路过一处牛圈棚,两排木杠拴着几十头毛色光亮的黄牛,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它们停止了方才的骚动,个个转过头来,用铜铃般的目光惊恐打量陌生来客。
三人继续往前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尸臭味。一间砖土结构的平房内堆满淌着血水的牛皮,回回指着一堆皮子说:这边是整张牛皮,另一边是牛头皮。禾玉曼伸手翻看了几张,觉得毛色还算不错,便向身旁的参谋挤了下眼色。从未谈过生意的曾子凡像赶鸭子上架似的,被推到毛皮买卖的首次谈判中。他能够运用的技能恐怕只有买菜时积累的那点经验。禾玉曼多次挑剔皮子的毛病意在压价,曾子凡的目光在买卖双方的面部表情间辗转游弋,察言观色,从中周旋。
经过几轮的讨价还价,满脸毛孔都在冒油的回回有些不耐烦了,曾子凡见风使舵,面带微笑又和言细语,俨然扮起裁判的角色,最终在双方都能接受的价格区间成交。
当天下午。禾玉曼就雇来一辆客货两用汽车,载着几百个牛头皮,几十种化料,风尘仆仆地行驶在通往加工地点的市郊公路上。
返程途中,谙熟回坊的司机道出了极其残酷的屠宰情景。
“一处破烂的棚顶下,沾满斑斑血迹的杠子捆得像刑具一样,等待一批新的特殊囚徒,它们硕大的头颅将被紧紧固定在架子上,空气中传来一种不祥气息,预感命运走向的黄牛都会流下最后一滴眼泪……”
可怜的牛们一生吃草,勤劳耕作,最后从充满田园气息的农庄,被迫长途颠簸来到城市,来到这个乱哄哄充满血腥味道的世界,没有想到活着竟是为了今天。
自从走进这个魔鬼般的地方,它们就闻到了这种恐怖气息。预知即将到来的厄运,纷纷流下两行伤心的泪水,无力晃动着皮毛像绸缎般的胸部垂肉,再也没有意愿去咀嚼新主人抖落在半圆形铁槽内的草料。
更令它们无法容忍的是:在即将进入城市的前一天,在某个阴暗的角落,无数同胞健壮的躯体均会遭到被蒙面,被残酷无情的大量灌水,硬是将它们健康的肺腔撑破,目的就是为了能给刽子手多赚些钱。痛苦便是从黑暗的那一刻开始,它们饱受人类无法想象的痛苦,再次登上生命结束前的最后一段旅程。
还是家乡好啊!每天都能呼吸到青草,树木,庄稼的清新气息,不像城市里有如此难闻的汽油味。一想到能为曾千辛万苦养育过的主人换取一些酬劳,黄牛那铜铃般的眼睛里流露出一副宽慰的神情,尾巴在身后轻松摔打两下,捯动几下站得发麻的腿脚,欣然接受命运的安排吧!
人类为了满足其饮食喜好,竟置它们的生命于不顾。它们强健的肉体最终会被分割无数次,带着愤怒和浓郁的血腥味走进千家万户,似乎它们生来就是造物主为人类设置的一道美餐。
自然界的生命,食物链,就是智力与体能的综合决斗。它们曾踏遍青山野岭,践踏蹂躏无数小草,随意攫取,成为囊中之物,成长它们的身体,最终又成为人类的食物。生命或许就是这样,一环套一环地传递和转换。
据说远在他乡的尼泊尔,每隔五年就要祭祀一次什么女神,几天之内,竟有250万的同伴惨遭屠杀。想到这里,黄牛的嘴角缓缓流出一股酸楚的白色泡沫,蹄子奋力刨动几下,扬起一团微弱的黄色烟尘。
可恶的人类,就连它们生时用来裹体的皮毛也不肯放过,变成一种商品,一种载体,在商人们的手中一次次倒腾。从皮坊转售给皮贩商,再进入制革加工厂,在流水线上经受几十道工序的煎熬;经受酸碱盐的侵蚀;经受高温定型,最后变成高附加值的各种商品,包装在消费者的身上。
人类许多残酷的行为都让它们愤恨不已,又无法理解。口头上大肆宣扬生命值得尊重,可是对于这些无法与他们用语言沟通的生命得到应有的尊重了么?人类为什么要吃肉?为什么……
汽车到达寂静无声的工厂,夜幕已经四合。禾玉曼叹了口气,只感阵阵寒意来袭。司机帮忙卸了货,创业的第一天才算艰难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