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十月,秋高气爽。干燥车间却湿热依旧,堪比夏日。蒸汽笼罩的车间,头顶上的黄色灯光,人仿佛置身于洒满干冰的舞台。
一片白色茫茫中,胸前裹着胶皮围裙汗流满面的男人从一个大水缸里拽出半张牛皮,快步拎到一块加热板前,双臂很协调地朝上一轮,‘啪’的一声,皮子就平铺上去,立即腾起一团热蒸汽。只见男工抓起刮板,弓背曲腰的赶紧推展牛皮,动作稍有迟缓,不仅巨大的蒸汽让人受不了,而且皮子也就推不开了,这个时间点必须得抓住,要不就要出次品了。
“快拾!皮上起蛋蛋馍了”头戴小白帽的中年妇女在另一处气喘嘘嘘地推展猪皮,一面大声喊着。
“蛋蛋馍是女人的专利,”不知疲乏的清瘦男人开着浑色玩笑,又向另一块加热板走去。见习生禾玉曼穿梭其间帮这帮那。
“谈朋友了没?”工休时间,女工毫不避讳地大声问道,让刚走出校门的禾玉曼很是不习惯。她正要作答,忽然听到什么地方传来‘咚’一声巨响,吓她一跳,就在禾玉曼四下张望寻找声音的来源时,只见女工连忙向一处排气阀走去,拧了下阀门,原来是蒸汽量过大,铝板鼓胀发出的声响。
“刚工作,暂时还不想考虑。”她摇着头自感愧疚地说了句谎话。事实上,对眼前情形的难以把控,她也只能这么说。
车间里的喧嚣阻挡不住禾玉曼情愫无边的回忆。曾子凡曾经的眼神,手势,话语不厌其烦的在她脑海里滚动播放,填满平淡生活的每一个宽松缝隙。她仔细回味其中的那份真诚与感动;细腻与温暖;还有眷恋与思念。一连几个晚上,一想到赴约的日子,竟激动得辗转难眠。夜半时分,同处一室的蒋玉如似乎猜出她的心迹,便借机拉起了家常。
“那天来的是你男朋友?”
“一般朋友吧,”
“在感情问题上,志趣和观念相投,个人及家庭条件的相对平等往往是明智的选择。”蒋玉如颇有感触地说。
屋内的黑暗中,心地单纯善良的禾玉曼用自己的人生见解默然回应了世俗的理念。她坚持把自己的爱情想象为一种脱离世俗目光,脱离人间烟火,构筑在高高支架上纯净的友爱,并确信只要有共同的理想,并为之向着美好的目标努力前行,就没有逾越不了的鸿沟。然而,在后来相处的日子里,禾玉曼的确读出了其间的落差,却碍于初识没能及时校正,而是任凭激情烈焰的恣意燃烧,融化和遮盖。
“我大你两岁,高考落榜。那时我在想只要能进大城市,脱离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方式,脱离繁重的体力劳动,干什么都行。我以临时工的身份走进工厂,被分配到原皮仓库剪羊毛。冬天,手冻得又红又肿,到了夏天,蚊虫叮咬,还有那难闻的气味……”
农村自从实行土地承包后,不仅解决了农民的吃饭问题,同时富余了大批劳动力。年轻的他们大多期望能在城市找份工作,一方面开开眼界,也能挣点零花钱。然而,由于城市经济处于发展的初级阶段,无法提供足够多的就业岗位。一些企业便把本厂职工不愿意干的,或脏或累的岗位,通过招聘临时工的方式,实现了周瑜打黄盖,你情我愿式的合作。尽管如此,由于名额有限,还得靠关系才能办成,蒋玉如有幸成为其中的一员。
“在工厂,临时工和正式工好比两个阶层。最脏最苦最累的活都安排给临时工,拿到的待遇却是最少。那时,我就有一个梦想:哪天如果能成为一名正式工,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说来也巧,进厂一年后,有人牵线,我和保安-陈国民谈起了朋友。他是一名复转军人,组织分配进入工厂。谈了一段时间,感觉他为人不错,细心周到。在得知他的家庭背景后,我就提出来让他帮我转成正式工。在一般老百姓看来简直比登天还要难的事情,他家很快就给办成了,但其父母提出的条件是:必须嫁给他的儿子。”
“你的运气不错么,”涉世未深的禾玉曼插了句。
“紧接着,化验室公开招聘化验员,我的化学基础不错,在全厂的应试者中考取了第一名,被调进化验室。”
“你的化学也这么好!”
“我喜爱国外文学作品,像《简.爱》,《茶花女》之类。有时,还会即兴写上一段心灵感悟,”
“哇,这么有才!”
这会儿,禾玉曼才想起来,蒋玉如的枕头旁平时摆着一摞书,而自己上学这么多年,一门心思地用到文化课上,几乎没有看过一部名著,大学期间,偶尔也会买一本《小说月报》,相比之下,甚是惭愧。
“就这,有时让我那位不爱学习的他看到,就觉得我写的有些东西是在含沙射影地讽刺他,于是就会和我闹矛盾,”蒋玉如说完,深深叹了口气,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咋会是这样?”禾玉曼有些不解地问。
“说心里话,我现在觉得,我俩没有多少共同兴趣。他呢,白天睡觉,晚上值班。相处一年多了,矛盾越来越多,有时我真的想退出。可他一旦看出点什么迹象,就威胁说,如果不嫁给他,我这正式工的指标将被别人替代。无奈我只好打消这个念头,也许时间能够磨合某些间歇。我舍不得这份工作,也不愿意再回到农村去,面对那一亩二分田的生活。”
窗外,传来白杨树叶哗啦啦的拍打声。屋内,只听到一声接一声的叹息。余下的夜晚,谁都难以入眠。
清晨。下了一阵小雨,地面变得湿漉漉的。被渴望的烈焰整整燃烧了一个星期之久的禾玉曼在香湖公园的门口终于等到曾子凡匆匆而来的脚步。一对年轻人沿着湖边,边走边谈论。
禾玉曼在家里排行老二,前面有一个大她十岁多的姐姐,在她上高中那年,为了逃离黄土地,姐姐去了西藏一家银行工作。弟弟接父亲的班进了酿酒厂,妹妹出嫁到邻村。她还说,姐姐是她成长道路上的引路人,上小学时,经常是姐姐帮她写作文,正是得益于这样的帮助,在上中学时,她的作文经常都会成为老师讲评的范文,学校运动会上的通讯报道也非她莫属。曾子凡只有一个哥哥在家务农,父亲的身体似乎不大好……
岸边的柳枝随风飘荡,被秋风吹皱的湖面像游动的玻璃,光滑清澈。亭台楼阁,假山流水似乎都成了浪漫之约的背衬。一只黄莺从湖面掠过,留下几声清脆的乐音,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只见不远处有人正在湖中采挖莲藕。
公园里游人稀疏。秋风携裹着落叶瑟瑟滚动,湖边草地旁的红色长凳,等来一对空寂而热烈的心灵。青春点燃的热血在彼此的心底不断鼎沸,传统的思想文化又时刻束缚着激情迸发的篱藩。唯有谈论时下的工作与学习,畅想梦幻般的未来,才是当下的唯一选择。
“工作能适应吗?”他貌似郑重其事地问。
“还行,你呢?”
“除了上课,还兼班主任,事务多了些。”
“我的数学也不错,不过更喜欢化学。”
“为啥学了制革专业?”他终于抛出疑惑已久的问题。
“一言难尽,”她抬头望了望湖边拂荡的柳枝,不时有人从面前走过。“我在中学时的化学成绩一直不错,梦想将来能在实验室工作。你是知道的,那时的招生简章就像一张《参考消息》大小的版面。西部化工学院的简介也就仅有几行字,没有详细的专业介绍,就这样神差鬼使地学了这个专业。不过,经过几年的理论学习,感觉还挺有意思的。”此刻,禾玉曼的思绪就像空中飘动的薄雾,飞向四年前那个难忘的日子。
一位小姑娘站在家门口,用颤抖和喜悦的双手从邮递员手中接过一份大学录取通知书,全家人兴奋得奔走相告。然而,兴奋之余,便又产生了几分恐惧。儿时见到过的场景,清晰浮现在她的眼前。
满身油乎乎的老头,裹着垂及脚尖的围裙,坐在一间光线昏暗的屋子里,身旁堆着又脏又臭的牛皮。狭小的窗户透进一道强烈的日光,数不清的尘埃蚊蝇在光幕里激情飞舞,呛鼻的气味弥漫在屋内屋外的空气当中,附近的街道甚至都能闻到这种奇臭的味道。
一个农村孩子,能逃离那片黄土地,将来能在城里拥有一份工作,兴奋再次战胜了恐惧。立志将来要做一个好皮匠的梦想开始在禾玉曼的心底萌生出来。
“其实,干什么工作都一样,只要努力,将来都会有所建树。”
禾玉曼收拢了不断翻飞的思绪。不知不觉中,曾子凡的身体靠近她的身旁,静默片刻,那颗脑袋也跟着靠拢过来,一对恋人第一次有效缩短了空间距离。然而,一支未知序曲的节奏,似乎比预想的快了几拍,让她感到些许的不自然。
“沿着湖边走走吧!”她提议道。
他只好调整了身体的倾斜度,有些扫兴地站了起来,但也能理解一个女孩子的所思所想。
湖水一浪接一浪舔着青石堤岸,似有说不尽的绵绵细语。受意志本能驱使,曾子凡终于决定向渴望多日的岸边迈出实质性的一大步。
“可以牵上你的玉手吗?”他转过头微微笑着说。那露珠般明亮的眼睛,还有温暖磁性的声音,仿佛带有强烈的穿透力,让她的灵魂顷刻间融化,变成混沌般的迷雾。一个简洁并带允诺性质的单词随即脱口而出,她‘嗯!’了一声,向前走去。此刻,她感到他的手心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感到他生命脉搏的清晰悸动,并坚信自己从此将告别儿时以来内心的孤独和寂寞。
男女间情感的触动,就像散发着某种气息的特殊雷达,在茫茫人海中茫然搜索和导航,接收来自某个地点貌似匹配的信息,进行对接,打量与磨合。
阴沉的天空,飘起了零星雨点。他才松开手,撑起一把蓝色小花伞,另一只手大胆自然地扶在她的肩上。稀疏的雨点在伞布上敲出世间最柔美的音符。他们像恋人般漫步前行,背影和笑语消失在林中曲径的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