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休息的日子,人就像机器一样,进入一条无头无尾未经分割的时光隧道,从早到晚,周而复始地忙碌。
由于地处偏僻,加之天气炎热,去市区的交通也不大方便。与其待在宿舍休假,不如抓紧时间去试验室打板(汉斯每周末休息一天)。停下歇息的渴望,总是被强烈的求知欲望所替代。禾玉曼不曾给自己留下片刻的喘息,就在汉斯出差去香港的时候,她才给自己请了一天的假,这也是自来南湖一个多月的第一次休息。
无尽的炎热笼罩着大地。吃过早饭的禾玉曼刚坐到桌前,就已满头大汗。她在额上抹了一把,又重新梳理了一下蓬松的马尾。她端起水杯,刚喝了一口,不知何因水却改道进入嗓子眼,她被迫咳了几下。等镇静下来,她想先回顾一下这段时间的工作笔记,对于存在的疑惑,想逐一摘录下来,以便今日去向他请教。
她还想好好写一封家书。平常白天遇到一些问题,她总是利用晚上探究其根源。每天的忙碌和自我强加的压力,填充和占据着孤独的情感空间,很难静下心来写信。不是不想写,也不是挤不出时间,而是没有那份闲情去表达眼前紊乱如麻的状态,总感到有一堆问题堵在心上,堵塞着思乡的魂牵梦萦,堵塞着对家的思念,对孩子的牵挂。
禾玉曼拿起笔刚写下亲爱的子凡,眼前就浮现出丈夫上研究生时那种“空望终若斯,珠泪不能雪”的日子,终日沉浸于无尽思念的空虚岁月,如今却是戏剧般地调换了彼此的位置和角度。
她走到窗前,一张铁丝网把外面的世界分割成大小相同的菱形。禾玉曼的目光越过原皮仓库灰色石棉瓦的棚顶,棕榈树的树冠,落在汽车摩托车往来奔跑的公路上,任思绪尽情奔涌。熟悉的筒子楼,和孩子在一起的情景,还有奔往工厂的路途……一切恍若如梦。
风扇不停地摇头,也驱散不了热浪的侵袭。直到午后,刚才还是大红的太阳,顷刻间狂风大作,外面挂的衣物被风撕扯着跌落地面,满地乱跑。地面的东西又被卷入空中,漫天乱飞。片刻,大雨如注。不曾给道路田畴里毫无防备的身影留下足够逃脱的时间和空间。一会儿功夫,楼下的院子就积满了黄泥水,暴雨的气势和速度,就像这里百姓的做事风格,雷厉风行,又所向披靡。
雨后,炎热依旧。车间机器的轰鸣声渐渐从暴雨声中重新显现出来。真空干燥机冒出一股湿热的蒸汽;滚涂机欢快染出鲜艳多彩的图案;磨革机磨出细致均匀的绒面;滚筒烫平机烫出光滑如镜的皮革表面;转鼓染出带有色彩的牛皮……
在车间的这里或那里,地上或平板车上到处都是品种不同,颜色有别的皮革,停留在某个程序,等待生产流程的指令,最终进入量尺打包的终端环节,完成所有的清洁、整形、涂脂抹粉的一系列操作。
当太阳西斜,闷热渐渐消退的时候,禾玉曼坐上通往南湖皮厂的公交车。这也是她第一次去蒋志平的家,而他有两次办公事的机会,顺路来看过她,都是来去匆忙。
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南湖景致,禾玉曼的思绪始终徘徊在一个问题上,那就是国企与私企在产品、管理等方面存在的诸多差别。新鲜与陈旧,发展与停滞,积极主动与消极被动……她用心丈量着,对比着这种天壤之别。
在国企,年轻人常常盼望能够独当一面的那一天,可机会总是停留在论资排辈或是与领导关系的亲疏有别中;停留在各方势力的平衡与斗争中,不完全以个人能力为唯一标准。而在私企,毫无条条框框束缚,人尽其才,知人善任。
三百多人的国企,年产值仅有八九百万。管理队伍却有四五十人,人浮于事,毫无生机的工作状态。私企员工只有四五十人,年产值竟达七百多万,管理人员不到十个人。
在国企,职工是企业的主人,却是到点下班毫不马虎;而在私企,虽说是下午五点半下班,如果任务没有完成,没有一人会下班。职工不是企业的主人,却承担着主人翁般义不容辞的责任。
这一切可能归咎于:私企具有明暗相间,灵活多变的待遇等级。
薪水,像一道秘密符咒,它能唤醒人们内心深处最具诱惑的敏感神经,撬动人性难以预估的潜能与闪光点,为企业为社会创造最大价值。社会拥有门类众多的职业,无论是脏是累,都会有人愿意去干,大概均缘于此吧!然而,人性中最具驱动力的杠杆,却因体制束缚而无法在国企大刀阔斧地实施与执行,只能在外围采取不痛不痒的碎步去尝试和徘徊,在体制内寻求一种中庸平和的策略,最终收效甚微。正是产品的更新速度,管理模式,责任感,工作效率等诸多方面的差异,造就了私企与国企在效益在竞争力上的巨大差异。寻梦人在种种落差中一边努力学习,一边适应。
傍晚时分。身着一件米色碎花连衣裙的禾玉曼等候在南湖皮厂的大门外。地处红土山涧,远处的黛色山峦,近处的池塘稼穑,轻风徐徐。被夕阳染红的云彩在无路可寻的天空中自由飘动。从大门的栅栏望去,宽阔翠绿的草坪,百米之遥的四层办公大楼,相互毗邻的宽大厂房,耳边不时传来机器模糊的轰鸣声,偶尔能看到身着工作服的员工在厂区的通道上过往穿行。
南湖皮业是由当地镇政府和香港合资兴建的,占地一百多亩,拥有牛皮羊皮加工,服装制作。据说前期建造厂房,引进设备,绿化草坪等基础设施耗费了大量资金,进入生产流通环节时,由于资金严重短缺,导致长时间无法正常生产。自去年冬季开始,沉寂已久的生产情势才有了新的起色,生产规模日渐扩大。正是基于生产的不断扩张,负责水场技术的蒋志平才有机会把他的两个弟弟,堂兄弟,左邻右舍,他妻子田美云的弟弟,亲戚,甚至是邻村的亲朋好友都介绍到这里打工。
据他说,过完春节来的时候,庞大的南下打工者队伍足足装满了半截火车皮。这件事也成为他后来每次提及时,都感到无尚快慰的一种荣耀。这支由他召集而来,充满活力的北方打工者团队分布在车间的各个工序,后来发挥着不可小觑的作用。
下班的人群中,一个熟悉的身影向她走过来。
“怎么样,习惯了吧?”还在远处的蒋志平大声问道。
“还行吧!”她笑着说。
两人一同走过荒草满布的慢坡小道,走向不远处几幢崭新的灰色楼群。路旁水沟里此起彼伏的蟾蜍鸣叫,似乎为雨后的短暂凉爽欢快歌唱。一单元三楼,三室一厅的房子,就是蒋志平的家。
“看谁来了!”刚一进门,蒋志平就向靠里面的一间屋子喊道。
穿着围群,正做晚饭的田美云闻声从厨房笑呵呵地走出来。她平时上早班,下午四点就下班了。禾玉曼与田美云不是很熟悉。虽说在一个单位待过一段时间,平时工作上没什么交往,只是后者有时去办公室找蒋志平时随便聊上几句。
“来了这么久,才……”她带着嗔怪的口吻说道。
听见有人来,美云的母亲,一位皮肤白净略显年轻的长辈抱着孩子走出屋子,来到客厅。孩子已经快两岁了,胖小子长得像她妈,皮肤白,眼睛大,看见生人就不出声了。禾玉曼从包里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电动玩具。“让阿姨抱抱!”当她伸出双臂前去迎接时,机灵可爱的孩子接过玩具就扭过身子,表现出对陌生人的谨慎和提防,还有毫不犹豫的拒绝。
“我给你帮忙吧!”禾玉曼望着田美云说。
“没事儿,平时就我一个人做饭,”她说着又回到厨房继续那未完成的擀面条。此时,禾玉曼想起进门时放在桌上的一条鲈鱼,赶紧送进厨房。“还怕没你吃的……”美云笑着调侃道。
从小吃面长大的蒋志平是个十足的北方汉子,一天不吃面条就好像没吃饭似的。平时中午时间紧,只能吃米饭,面条成为他们家每日固守不变的晚餐主食。
客厅的竹制家具,尽显南方居家布置格调。禾玉曼坐在客厅的凉椅上,先向蒋志平请教几个技术方面的问题,怕一会儿聊别的,又给忘了。
他们谈论最多的还是工作上的事儿,也会涉及原来单位的人和事,哪些人离开了单位,去了哪里之类的话题。
蒋志平又一次谈及春节回家招工的事,在他家里还闹出了点小矛盾。
几年来,跟随父亲经营小作坊的两个弟弟,一心想出来看看外面的世界,而他父亲自有他思谋已久的打算和想法。在他看来,老二蒋安平,虽说没有多少文化,但是做事稳重又能吃苦,就没加阻拦。而小儿子蒋和平长得又低又瘦,没有多少力气,不像老大老二那样让他放心,再说外面的世界也不是那么好混的,他想将来把这作坊留给小儿子,所以就不同意蒋和平出来,另外,他那里也缺少人手。从小娇惯的小儿子,打心底里就不想在小作坊呆下去,他想到外面去闯一闯。
殊不知,作坊的天地怎能和沿海地区皮革的发展相比拟?世事的变迁,谁又能看到未来的路?最终,蒋鸿昌还是想通了。孩子以后的路还很长,不能因为他的小地盘耽误了孩子的前程。他决定在附近的村庄招收两名帮工,来弥补人手不够的现实。
蒋志平的妻子田美云,一来这儿就被安排在喷浆车间。心灵聪慧的美云对喷浆材料的认识与领悟有着超群的天赋。与其它新招进来的员工一样,她虽然对皮革没有什么理论知识,也没有亲身的体验与经验。尽管蒋志平有时和她也谈一些皮革方面的事情,大多也是水场上的。善良朴实的田美云只知道要认真做好领导安排的每一件事情。凭着勤劳吃苦的秉性;凭着对皮革行业的热爱;凭着良好的悟性,进厂没多久,就以其出众的能力,认真负责的态度赢得车间领导的赏识,脱颖而出。她被任命为喷浆工序的组长,身为组长的她胆大心细,一边管理好自己的团队,一边跟一位意大利技师学习打样,不久就掌握了许多产品的加工技能。
谈论一直贯穿吃饭前后的所有时间。关于皮革似乎有说不完的话题,缘于共同的职业兴趣,以及对这项事业矢志不渝的执着追求。当年火灾留下的疤痕,间或会在蒋志平的额角微微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