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处理完车间事务,禾玉曼跟随汉斯回到办公室。
“Wollen Sie etwas wasser oder Tee?”她问道。
见汉斯笑着微微摆动手臂,有些粗心的禾玉曼顿时明白了什么。许久以来,很少看到鬼佬喝茶或白水,而是把啤酒当水喝,难怪个个都是大肚皮。她赶紧到墙角的冰箱拿出一瓶汉斯啤酒,递给汉斯先生,算是一个失误的弥补。
这时,汉斯夫人神采奕奕地跨进办公室。平日里寂寞的老太太偶尔会在某个上午来到这里,禾玉曼总会和她多聊一会儿,相互问一些各自感兴趣的问题。老太太每次到来,办公室的小姑娘也会和她聊一聊,顺便练练口语。
年近六旬的汉斯夫人总是无拘无束的样子。不像那时的国人,到了这个年龄大多变得像一尊佛似的不太吭声了。她以前做过书店职员,结婚后就再也没有上过班。他们有两个儿子,一个闺女。说到高兴时,就会拿出孩子的照片给大家看。
粤海人称老外为‘鬼佬’,老太太也跟着说鬼佬,引得大家一阵欢笑。禾玉曼偶尔发音有误,老人没听明白时,就会用中文顽皮地说“听-不-懂”,惹得在场的人又是一阵欢笑。德语后缀的ig,在有的单词中发拼音“xi”,在有的单词中发拼音“cei ke”,一个音节的误差,都会造成对方理解上的较大偏差。禾工用德语写在纸上,然后,彼此会心一笑。
“中国有芥末?”汉斯夫人在一次闲聊中问起,说他们去过市里,转了很多地方都没有买到。
“有呀!小时候家里的自留地就种过,可能南方没有吃芥末的习惯吧,”禾玉曼向她作了解释。没想到,德国人也喜欢芥末。
禾玉曼偶然一瞥,发现满头银发的汉斯夫人耳朵后面长出一层黑发,就高兴地告诉她。老太太却说:“她的白发是染的”。真是太有意思了,国人都想着法子把白发变成黑发,她却把黑发染成白的,真让人难以理解。
老太太是位非常有趣的老人,经常还会给自己的脚趾甲涂上红色指甲油;经常光着脚站在门口迎候他的先生,吃饭时若不小心把夹的菜落到桌上,就会用手指迅速捡起并塞进嘴里,仿佛怕人看见似的,也难怪人家没有用筷子的习惯,还是来中国才学的。
中午下班了。车间员工优先用餐。每人碗里有一块鱼或大肉,一些时令蔬菜。管理人员在办公室里等候,他们的饭菜质量自然比员工的明显要好。等级制度也体现在食物配给上,这种现象在许多单位的餐厅都能略见一斑。
这时,禾工与榭工,张工和汉斯夫妇一起向他们的住所(附近一栋商品楼)走去。他们的午餐和晚餐在那里进行。禾玉曼想起刚来时一个中午的情景,不禁心里一阵发笑。当他们几个人气喘吁吁地爬到单元房的门口时,走在前面的汉斯挥手敲了两下门板,早在门内等候的夫人兴高采烈地打开门,只见她踮起脚尖,热情地送给先生一个吻,还有一个充满温情的拥抱。别人温情的场景,却奇怪地灼烧着禾玉曼的脸颊,她感到一种无地自容的尴尬。自那次以后,她每次总是自愿排在最后一个走进门。
看着饭菜还没有端上桌,禾玉曼走进厨房,想借此和阿姨学点粤菜的做法。
“阿姨,这鱼怎么做的?”
“先在鱼身上抹点料酒,摆放许多姜丝和葱丝……”快言快语的阿姨操着不太标准的普通话给她讲解。
吃苦耐劳的阿姨是位黑瘦高个的中年妇女。每天早晨4点钟起床,下地干活,回家吃过饭,就去菜市场买菜来这里做午饭。每天晚上打扫收拾完毕,临走时,再征求一下大家关于明天吃什么菜的意见。
吃完午饭,禾玉曼神情郁闷地离开了。当善良的老太太得知禾玉曼是位三岁孩子的母亲时,就用英语问榭工:“禾工今天看起来不高兴,是在想念她的宝贝吗?”榭工替她表达对汉斯夫人关怀的谢意。
是的,闲暇时间。禾玉曼就会想念远方的家乡,牵挂年幼的孩子,情感的堤坝就会悄然溃决,漫过那张瘦削忧伤的脸颊。
昨夜。她又一次梦见孩子,梦见他爬在地上一边哭,一边喊着妈妈,而且每向前爬一步,还抬头挥动一下小手。切肤之痛的折磨,醒来已是泪洒满巾。
“我的孩子:请不要埋怨妈妈,长大后,你会明白妈妈的无奈。宝贝,对不起!”她在一片黑暗中哽咽着默默念叨,并再一次诘问自己:背井离乡的奔波到底是为了什么?人生的价值,难道非要付出如此的代价?
母子分离,是每位母亲都不愿意做的,除非……然而,如今仍有成千成万的留守儿童在经受着同样的煎熬;经受着难以忍受的孤独和思念。
禾玉曼那天没有回宿舍午休,而是直接去了试验室。当她穿过车间通道,看到有的员工躺在轰隆隆的转鼓旁,湿漉漉的水泥台阶上小憩时,心里泛起一股强烈的酸涩。是难耐的热浪让他们无法在拥挤的宿舍安睡?可是这么潮湿的地方会落下关节病的。此番情景,再次强烈触动她那根敏感的思乡神经,如此艰辛的付出,不都是为了远方日思夜念的家;为了心中那份拳拳的爱!
午后。西檐墙壁上的通风口透射进来一道道强光,照在试验室落有化料的操作台上;照在转鼓上;照在来往穿行者的面颊上,折射出一道道蕴涵希望的七彩霓虹。
“穿凉鞋还要穿袜子?”加料间歇,一位员工的话引来周围人的一阵嗤笑。
一年四季都穿袜子的禾玉曼觉得穿凉鞋和袜子没什么好笑的,那是一种文化素养的表现。
“车间里有人光着脚跑来跑去的,就不怕万一扎个刺什么的?”禾玉曼这才道出了一直没好意思说的话。绝大多数职工都是趿拉着拖鞋干活,万一滑倒,撞到设备上怎么办?而他们认为习惯了,不会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