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邪恶绑架了善良,还是贪婪扭曲了正直?阳州事件的余波未消,蒋志平的媳妇却一声不响地来到单位的档案室上班。
有人猜测这两者之间一定有着某种关联,于是便向他投来质疑的目光。为人做事一向正直的蒋志平被潮水般的议论声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每天回到家里,面对日益飞涨的物价,孩子的降临,一家人的生活全都集中到他一个人身上勉强支撑。
勤劳能干的媳妇嚷嚷着要去贩菜来贴补家用,他舍不得让亲爱的妻子出去做事,就一直没有答应。家里的事,单位的事搅得他心烦意乱,如坐针毡。从不抽烟的蒋志平开始学起了抽烟,媳妇看着整日愁容满面的丈夫,还有枕头上每天落下的一层头发,便在家里悄悄抹眼泪。
父亲想要支助他,作为长子,说话做事都在起带头示范作用,他决不能带这样的头。父亲开作坊,挣钱也不容易,再说还有两个未成人的弟弟,他得为这个大家庭着想。妹妹要帮他,也被谢绝。
关于阳州事件,蒋志平早已从各种蛛丝马迹中抽丝剥茧地分析出粗略的来龙去脉,并多次要求实地查清事实真相,都遭到肖厂长的极力阻拦。就在他为此感到焦躁不安又束手无策的时候,一个周末晚上即将下班的时候,肖厂长特意邀请他去他的办公室。
“你为企业贡献了这么多年,作为厂级领导,我有责任在生活方面给予关照和体谅……”
领导的一番贴心话,蒋志平心无愧疚,十分感激。而当领导提及要安排他妻子的工作时,他的心中掠过一丝短暂的惶恐和不安。从肖厂长的为人做事来看,蒋志平已经意识到可能潜藏的筹码,然而,那一刻他仿佛跌入一片迷乱的沼泽池,低头无语,被领导认为是默然接受。
周一上午。蒋志平就接到人事科通知:让他妻子田美云到档案室上班。从那一刻起,他深知自己将要背负的良心欠债和骂名,心绪变得焦躁不安起来。他用胳膊拧不过大腿,别无选择的说辞来安慰自己,并自言道:“走一步,看一步!”
以临时工身份在档案室上班的田美云,三个月后,其身份依旧未改。人事科给出的最终解释是:正式工指标已上报平原市人事局,审批尚需时日。
蒋志平为自己的错误抉择懊悔不已。就在这个时候,他的好友郑正和贾艳丽私逃去了粤海。依照劳动合同法,旷工一周,将被开除。
每天中午去食堂吃饭,都能看到郑正翩翩起舞的身影,最近确实不见他的踪影。有人说他的皮肤对化工材料过敏,单位派出去疗养了;有人说他和贾艳丽去了粤海;有人还说他回老家了。这件事,一度成为职工们茶余饭后的热门谈资。
贾艳丽在工作上无可挑剔,雷厉风行又准确无误,她为人侠肝义胆,谁要是遇上什么事请她帮忙,从来都不会遭到拒绝。她的丈夫是位现役军人,一年一次的团聚,让她感到生活太过平淡与寂寞,无法忍受聚少离多的贾艳丽忘却了自己,勇敢冲开法律与道德的双重围栏,倾出日久生疏又固有奔放的热情,不计后果地出逃了(当时破坏军婚是要被判刑的)。
郑正,配料室的一名普通员工,爱好广泛又十分聪慧。能从车间每日的领料单中,准确了解车间生产的工艺路线,即使偶尔做出调整,他也能准确判断用量增减的缘由。
这一消息被证实的那一天,全厂又是一片哗然。让许多职工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性格飞扬跋扈且已婚的贾艳丽竟能和小她五岁的郑正走到一起。可是为什么又不可以呢?貌似不协调的婚姻,就一定不协调吗?贾艳丽的冒险行为让她的父亲贾志强再也没有颜面踏进工厂大门半步,让一直围绕着茶炉转的母亲被迫辞去热爱的茶炉工作。
茶炉工,是一份不错的工作,比起其它临时工自在多了,又没有什么约束。上班填上一阵子煤块,水烧开了,人就歇下来,一天烧上三四次开水,只要保证供应职工饮用水的需求就行。为人随和热情的贾嫂,除了不懂技术之外,工厂的大事小情,她都能在第一时间接收到。单位的工资调整,人事变动,谁家生了孩子……都会传到茶炉旁,又被她传播到工厂的每个角落,一传十,十传百地蔓延开来。她就像一本家长里短的百科全书,企业内部新闻的发布与接收中心。
因爱而腹背煎熬的蒋志平经过反复的思想斗争,痛定思痛最终做出一个决定:放弃父辈传给他的铁饭碗,以还原他做人的正直和忠诚。
早春三月。一个忧心忡忡的下午。办公楼外高大的白杨树刚刚吐出毛絮。蒋志平忐忑不安地走进肖厂长的办公室。
“厂长:老家盖房,我想请一个月的假,”
“一个月?不行!”
“家里需要人手……”他惶恐不安地述说。
“要么你就别干了!”
领导如此绝情的言辞,让许久以来淤积的怨愤霎时盈满血性男儿焦灼无比的胸腔,他用充满失望的目光盯着当权者说:
“行!那我就辞职!”
原本想将他一局,没想到蒋志平的态度如此强硬。肖永年的内心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楚。纵观全厂的人事布局,真心愿意跟他站在一起的不多了,表面奉迎的人并非是他真正需要的,他时常感到孤独,是多么希望眼前这位年轻人能永远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尽管蒋志平曾有几次在公开场合对自己说话不留情面,但他为人襟怀坦荡,自己还真心喜欢这样的人。本想利用给他爱人解决工作的机会来平息阳州事件,还可以让他为此而感激自己,用正式工指标这一诱饵,勾住蒋志平的胃口,时刻鞍前马后唯命是从。肖永年的如意算盘打错了,又怎能不让他沮丧万分。
对于蒋志平而言,完全可以采取像其他逃离者的做法:一声不吭,一走了之,免去这个让他难过的过程。可他偏偏又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他想用一种更温和的方式来与领导告别,和奋斗多年的企业告别,没想到竟是如此令人不寒而栗的场面,似乎即刻就要将他毫不留情地推出门外。如果说几秒钟前还有千丝万缕的留恋和不舍的话,那么此刻完全变成透人心脾的倒春寒,掠过蒋志平宽阔的铮铮脊梁,让七尺男儿不禁微微颤栗。
回溯蒋志平的工作经历,从一名普通职工,成长为身兼重职的中层干部。技改项目的推广落实,承包责任制的酝酿实施,处理企业的贸易纠纷……他一直遵照父亲教导的那样,一心为公,全心全意为企业争取最大的价值,唯独在为家人的工作问题上踏错一步,追悔莫及。
窗外,一排高大的白杨树挺立在乍暖还寒的微风中。他迟迟不愿意迈出这一步,缘于对这片土地的挚爱,驻留于每个角落的情感和惦念,最终是纠缠于脑海中的那团迷雾,默而不宣地推动他的脚步,逃离。
脸色苍白的肖永年抿了抿略显紫色的嘴唇,沉默了足有五分钟。他轻声咳了一下,想借此调集大脑蕴藏的所有睿智元素来应对面前这个始料未及的局面,可不听使唤的意识却是有意打乱以往存储的智慧密码,让大脑的沟壑纵横暂时处于休眠关闭状态,与此同时全身的水分和热量又都向皮肤外聚集,从毛孔集体冒出,肖永年用理智竭力压制和阻止,就像那天召开的质量事故大会一样,却未能成功。
“我同意,那就写份辞职报告吧。”他用低沉的音调,说出了心中不愿意说出的话,看都没看蒋志平一眼,便朝门外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离开。
蒋志平走了。外面的天空变暗了。肖永年失神地望着挂在对面墙壁上的一沓沓报表,一股冷风从门缝吹进来,纸张哗啦啦响起。“该走的没走,不该走的却走了!”他自言自语。
蒋志平离开单位不久,从阳州某鞋厂退回几百箱问题皮鞋,最后以低廉的价格转售给本厂职工。尘嚣过后,一切又归于平静,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