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长发布旨意:现在轻修牛皮革市场销售很好,谁能开发出来,就给谁奖励。”上午刚开完中层领导会议的陆国雄走进办公室,就急不可耐的向禾玉曼发布这条重要新闻。
真是冤家路窄。蒋志平走后,陆国雄再次担任质检科长。与禾玉曼有过两次冲突的陆国雄再也没有在下属面前发挥领导者惯有的指挥才能,超出日常范围的事务,他宁肯自己去做,也不会去指挥她。一对冤家相处一室,倒也相安无事,谁也不愿再挑什么事端。
新产品一直都由试验室开发,怎么会有这种事儿?正在做统计报表的禾玉曼感到纳闷,又为此兴奋不已。面对企业形势的每况愈下,心志无法施展的禾玉曼整日陷入极度的忧郁与苦闷中。尽管第二职业为她带来经济上的富足,但这并不能替代对皮革事业执着追求的信心与渴望;替代那股等待释放的能量。许久以来,她默默等待着,多想用自己的知识和经验,为面临倒闭的企业贡献自己的一腔热血;为企业的产品更新做一次有效尝试,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而今这个机会终于来了,她蠢蠢欲动,想借此一展身手,从此踏入一条梦想中的发展道路。
一个骄阳似火的六月下午,室内温度达到极值,落地扇有节奏地吹着一阵阵热风。禾玉曼把自己的想法和热情倾吐给前来送报表的蒋玉如。
“咱厂的情况,你不是不知道,干好干坏一个样,不干的还对干的有意见……”
“进行产品结构调整是关乎企业生死存亡的大事,也是每个技术人员义不容辞的责任和义务,”富于挑战的她从来不论环境和时机。
“你可以为企业这么想,没错儿,可人家不启用你,你又着什么急呢?之前的教训你忘了?”蒋玉如的话包含着真诚与关切。
记忆再次展现那惨痛的一幕,禾玉曼如梦方醒。这时,一同前来送报表尚小妹的闺蜜和一位胖乎乎的质检员走了进来。几个人便不约而同地议论起企业目前的现状,无不充满忧虑。
“尽管车间实行了质量承包责任制,奖罚分明,产品质量一度得到明显提高。然而长明灯,长流水的现象仍无法得到有效管控,机构臃肿,人浮于事……”那位质检员抱怨道。
“质量全达标,工资也没加多少,谁又何必费那么大劲儿呢?”尚小妹的闺蜜说。
“现在谁和领导关系走得近,奖金就会多拿点,不在你干得好与坏。”蒋玉如说。
“南方企业,接到一个样板,几天就要交货。而国企的技术人员就像消防队员,哪里出了问题就往哪里跑,头痛治头,脚疼治脚。多少年专做一个产品,还经常出问题,又怎能在市场中取胜?”禾玉曼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市场经济彻底颠覆了计划经济时代的细枝末叶。以前瞧不上眼的摆烟摊儿,摆夜市等自由职业者,现在倒过得令人羡慕。”
“还不如晚上在夜市摆个摊儿,一个晚上的收入能抵得上一个月的工资,”
“企业资金严重不足,原材料价格上涨,产品结构跟不上市场变化,导致销售差强人意,效益不断滑坡……”陆国雄手里提着一双返修皮鞋,刚走进门就说道。
……
实践证明:一个企业要在技术革新上下功夫,而不是在产品质量上开小差。真正的管理是预防,而不是事后把关。
尽管怨声载道,谁也不敢轻易放弃这份收入不多的铁饭碗,仍得照常上班。自国企改革开始,国家相继推出了利改税,拨改贷,质量承包责任制等一系列政策措施,一边刺激国企向前发展,又一路护佑。然而,曾成为我国国民经济主体,并立下汗马功劳的国企却在市场经济的改革大潮中感到有些眩晕,有些不适应。在产品及效益方面无法和蓬勃发展的私企比翼双飞,而是一直在走下坡路。
勤劳吃苦的职工仍然看不到任何发展的希望,便脚踏实际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晚上回家摆地摊儿;夜市搞个餐饮;有的请假到南方批发服装,收入大大超出每个月的固定薪水。蒋玉如经营的出租车生意自然收益不菲,工资变成了她平时的零花钱,技术人员利用业余时间去私企服务,月薪竟是国企的七八倍。
当蒋志平通过书信把南方企业发展的消息带回工厂时,再次拨动了禾玉曼心中梦想的余烬。与其在一个落后的生产方式中虚度,不如到市场前沿去博弈,这是来自心灵深处的感召与呼唤。她不愿意离开这片深爱的土地,却又感到一腔热血无处奔涌。既然命运的航标引领自己走上这条艰辛的皮革之路,就该义不容辞地在改革大潮中去搏一搏。
“举家南迁,她先去打前站!”这是禾玉曼与曾子凡多次商议后的最终决定。然而真的要迈出这一步,又得需要多大的勇气。
一个月后。蒋志平联系好一家单位,档案关系又令她纠结得欲罢不能。领导不同意,就走不了。如果不辞而别,就要冒着被开除的风险。最后禾玉曼托了七八层关系,终于搞到省轻工厅领导写给胡局长的一封亲笔信,这将成为禾玉曼勇敢出行的保证与盾牌。
七月的阳光直射大地,午后的空气非常闷热,令人昏昏欲睡。禾玉曼怀揣着一封非同寻常的信笺来到市政府的大门外,望着戒备森严的权利中心,不禁感叹岁月的流逝。恍惚中,时间仿佛回到八年前入职报道的那一天。
她扎着两个小辫,身穿白底小花的确良短袖,门口车辆、行人排队接受安检。她从包里掏出一沓派遣资料,顺利通过佩戴军械严密把守的岗哨,登上一栋办公大楼的顶层,来到人事局的办公室。
“你先去皮革公司报道吧!”一位官员说。
一张印有‘平原市二轻局’红色宋体字的介绍信上,简单写了几行字,‘咚’的一声,红色印章重重压在一条细密针孔的分割线上。
计划经济年代的政府官员,宛若重要交通枢纽上的警察,手中大笔一挥,也许就划定某个人一生的生命轨迹,想要调换工作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她手捧圣旨,走出松林环绕分外肃穆的政府大院。两排老房子和梧桐树阴影夹击而成一条狭长的石板路在眼前向远处延伸。街上来往车辆人影晃动,空中飘散着浓郁腊汁牛羊肉的香味,稀疏的叫卖声,装点着城市夏日清晨的繁华。走在陌生的街道上,未来去工厂还是公司,新的梦想再次萦绕在她的脑海……
小胡同的尽头,一座古色古香的四合院。厚重的红色木门旁悬挂着一块白底黑字牌匾-平原市皮革公司,是这里吗?她略带迟疑地跨过木门槛向院子走去,青砖蓝瓦的院落无不透露出这里曾是一座民宅。一种沁人心脾的幽静映入眼帘,前庭后院,房屋布局尽显古朴雅致。一棵挂满果实的石榴树尽显生机,靠墙一侧种植着芭蕉、翠竹、还有鲜花盛开的月季。她的脑海跳跃出某个电影画面。该不会是过去资本家的府邸吧?现实却是行业职能部门的据地。
经理室,一个光线幽暗的斗室。一位颇像领导,五十岁左右的先生带着眼镜看报纸。她递过资料,领导看后拿起座机,不知跟谁说了几句话。没用几分钟,她的未来就毫无选择地给安排好了。
禾玉曼经二次分配进入平原市制革厂,历经试验室,技术科,车间,质检科,几个部门的轮流调换和体验,无一不在为着未来发展打下坚实基础。
八年时光。从入职到离职;从当年的起点到另一种意义的开始;从一名国家正式干部到即将脱离体制的自由职业者,无一不是形同对立,背道而驰。她用八年时间画了一个圆,又何尝不是一个轮回,一个在皮革的天地里历练的轮回。
值得庆幸的是:如今命运真正掌握在自己的手里了,或者说时代颠覆了旧的循规蹈矩。禾玉曼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为自己的人生道路强力拨动了道岔。
望着那条古老的街道,道路拓宽了,现代繁华替代了往日的古朴,皮革公司也完成了时代赋予的使命,魂飞魄散。
禾玉曼迈开坚定的脚步走进市政府大院,站在胡局长办公室的门外时,心脏不由得快速跳动起来,她有意识作了下深呼吸,才抬起手指敲了几下虚掩的门板。
“请进!”屋里传出一个低沉的声音。
禾玉曼推门而进。银灰色的宽幅百叶窗透着几许清凉,室内凉风徐徐。一位身材肥硕,头发整齐油亮的男人坐在办公桌后的黑色高背牛皮椅上,禾玉曼说明来意,呈上一个没有封口的信笺。局长瞥了她一眼,伸出一只肥胖的大手接过,并示意她在门外等候。
几分钟后,一颗脑袋从门缝伸出,说了句什么,同时把一个新信笺塞进禾玉曼的手里,其隐秘程度就像当年地下党秘密联络时的暗号对接。
禾玉曼手拿胡局长的亲笔手谕,如释重负般地离去。这是一次接近目标的无声行动,给那个酝酿已久的梦想插上飞翔的翅膀。她马不停蹄地骑上自行车来到位于市中心的报话大楼。
夏日的夕阳,给报话大楼的外墙披上一层迷人的霞装,楼顶的钟声刚敲过三下,一群带着哨音的和平鸽从楼顶集体起飞,在仲夏飘着几朵白云的天空中快乐地盘旋。《东方红》的乐曲同时在城市中心的大街小巷响起,城市主干道上的车辆和行人像往常一样来来往往。
这座始建于六十年代,具有浓郁苏联建筑风格的大楼,由塔楼和东西两翼的五层大楼相拥而成,是平原市重要的电子通信枢纽,承载着城市发展近三十年的岁月沧桑。
禾玉曼匆匆走进一楼大厅,给蒋志平挂了个长途电话,说了自己的启程日期。
第二天早上刚上班。禾玉曼就拿着辞职报告和胡局长的手谕向肖厂长的办公室走去。忽然,一丝莫名的茫然和失落袭来,她的胸口不由一阵揪紧,脚步也跟着变得有些沉重,她稍作停顿,还是毫不犹豫的向前走去。
“肖厂长:我要辞职!”她说着递过资料。或许由于情绪激动,禾玉曼的声调微微有些颤抖。
“原则上不能放人,人都走了……”肖永年用眼部余光瞥了一下桌上的资料,神情淡定地说道。
“我的工作谁都能干,”她在作强调,又像是做最后的通告。
“等厂部研究后再说吧!”
昨天,或许更早的时候,禾玉曼就已经想好了这一天的说辞。然而当真要离开的时候,每个字竟是如此的沉重和伤感。它包含着内心的兴奋与忐忑,自信与彷徨,欢乐与悲伤,就像走过的每一个日子。
禾玉曼默默退出了厂长办公室,黯然神伤地走过一楼暗绿色油漆刷过的楼道,仿佛和刚走进工厂的那一天没有什么两样,陌生与黯淡。
“再见了!我曾经奋斗过八年的土地!”走出大门,她就再也没有勇气回眸一望,此刻,她的眼眶噙满了离别的泪水,全身不住地抽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