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海地区的外资企业民营企业以其迅猛的发展态势,优厚的待遇,向内地那些蠢蠢欲动的跳槽者纷纷伸来极具诱惑的橄榄枝,工厂相继出现不辞而别的职工,其中有车间主任,试验开发人员,设备维修人员。
受排挤的方建华一直发挥不了什么作用,后来被上级领导竟然安排到本市一家即将倒闭的制鞋厂任技术厂长。让对制鞋一窍不通的制革专家去管理制鞋企业,这种做法无异于泯灭人才,嘲弄生命,再也无法忍受命运安排的方建华毅然决然地辞去公职,只身去了粤海。
工厂,形同一盘散沙。就在职工们为企业的前途命运担忧,为个人的生计发愁时,国企首领却在悉心搭配他的衣着鞋袜。蓝灰色夹克外套,月白色衬衣上套着一件V字领的浅灰色羊毛衫,深灰色袜子塞进一双油光锃亮的黑色皮鞋,权利带来的满足感时常挂在肖永年依旧白皙的脸庞上。
十月末的天空荡漾着深秋的寒意。清晨。晶莹的露珠挂满办公楼四周的绿篱。位居企业权利顶端的肖永年站在大门口一侧的台阶上,注视和检阅着从四面八方成群结队蜂涌而来的臣民。有的乘公交车,住在附近的大多步行而来,还边走边吃,或是抱着孩子,骑着自行车的职工像雨燕般飞进大门,右腿在低空轻轻划过一道弧线,倏的又疾驰而去。
八点半刚过,三楼会议室正在召开一次紧急会议。肖厂长一脸阴沉地站在前台,台下寂静无声。
“半个月前,发往阳州的棕色牛皮,漆层严重脱落,接到电报后,我连夜飞往阳州查看实情,”他刚讲了几句,故作停顿,环视了一下会场上的情绪变化。
来自技术、质检和车间的各级骨干被这突如其来的重大事件打得晕头转向,忧心忡忡。屋子里的气氛瞬间变得异常紧张。难道真的出了什么问题?不明真相的职工目光神色中带着深深的怨气。
这时,演讲者继续挥舞集人事、财务、供应和销售大权于一体的手指有节奏的在空中晃动,仿佛老师在课堂上挥舞教杆,意在引导学生集中思路。他眉头紧皱,表现出十分生气的样子,说到某个敏感字眼时,还用拳头在桌子上‘咚’的砸一下,以此加强某种权威性。
事故损失的确令人震惊,在企业发展史上前所未有。那可是全厂三百多名职工的血汗钱。台下开始有人交头接耳,轻声议论,会议室就像一锅轻轻沸腾的粥。
“出现如此严重的质量问题,质检部门是如何检验的?技术部门又是怎么管控的?还有车间……”此时,底气十足的肖厂长有绝对的把握掌控整个现场的气氛,他开始对几个关键部门轮番斥责。
国企的化验检测设备非常齐全,每批皮革入库前,都要按照部颁标准认真取样,严格检测,多少年来,从来没有因为检验失误而出现重大纰漏。满腹狐疑的蒋志平思考片刻,忽地站起来,明确要求实地察看,却没有得到肖厂长的任何回应,紧跟着,技术科长也从座位上站起来,同样要求去阳州实地考察,以弄清事实真相。台上继续大张旗鼓滔滔不绝,台下的人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儿。
“相同的皮革,为啥发到其它地区没有任何问题?”销售科科长说。
“该不会是……”有人说。
“组织相关部门的人去看一下,不就明确了,”与会人员开始大声嚷嚷。现场情势发生了逆转,方才的惊恐担忧被一种不信任所代替,众人的目光饱含犹疑。
精明的肖永年嗅到了不祥气息,他及时亮出了第二道盾牌,来调整现场局势。他不失时机举起几双问题皮鞋,并提高嗓音说道:“请各位看一下这些鞋,”说着就将鞋子递给台下,“大家仔细看一看,好好反思,下去后每个部门结合自身实际情况认真分析原因,写出一份书面报告。一旦查清,将严加惩处,绝不姑息。”说完,立即宣布会议结束。
人群嚷嚷着涌出会议室。蒋志平赶了几步才在楼梯口堵住肖永年,以不弄清事实真相,誓不罢休的气势与肖厂长进行辩论。肖永年闪烁其词,目光游移,极力强辩事实,终究却是胳膊拧不过大腿。
后来,技术人员从鞋面处理过的痕迹中分析问题出现的端倪,车间从生产管控的措施中排除了所有的可疑,销售从其它地区反馈的信息中看出了阳州事件可能潜藏的猫腻,质检科从检测纪录的排查中坚定了自己的信心。
谜底,就像古老的纸牌占卜术,定会在某个时日显出它原有的点数。
就在工厂内部的矛盾愈演愈烈的非常时期,毫无用武之地的禾玉曼改弦更张,调整了自己理想的发展方向,将一直以来倾注于技术提升的耐心和恒心,用于改善家庭经济的新目标上来。
尽管曾子凡已经博士毕业,分配在一家计算机研究所工作,但家庭经济并未因此得到彻底改观。每当看到蒋玉如及有些同事的家里彩电冰箱一应俱全,每日的菜肴也比自家的略高一筹,这些物质外壳都在强烈刺激禾玉曼内心的虚荣。女主人无时不刻思索着改变的良策,谁又不想让自己的日子过得舒坦一些呢?她和丈夫日夜筹划,竭尽全力启动两颗按部就班的脑袋,许多设想和投入均已烟消云散,最终只有一件事天随人愿。
临近阳历年底的一个中午,在食堂排队打饭的禾玉曼偶然听到有人议论说:“南大街的大众皮衣店,维修皮衣的人排起了长队。”看似不经意的一句话,对于寻寻觅觅的禾玉曼来说,不啻一句闲言,简直就像天使带来的佳音,她暗自发出众里寻他千百度的感慨。
周末。她和丈夫贸然来到赫赫有名的大众皮衣店(在媒体广告刚刚走进人们视线的年月,大众皮衣,市民无人不晓)。穿过人群潮涌的柜台,走进一间光线暗淡的经理室。一位中年模样的刘经理正在为售后服务不到位而发愁,当他听到禾玉曼的一番自我介绍后,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刘经理忙从柜子里拿出一件满是污垢,浆层裂开的浅棕色羊皮夹克。
“你看这样的衣服能弄好吗?”他试探性地问道。
“这个没问题。”禾玉曼充满自信地回答。
“那就打个借条,如果能搞好,每件按……”爽快的刘经理直言不讳地说道。
对于月薪不到一百块钱的国企技术人员,第一次听到如此丰厚的回报,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心情快乐无比的禾玉曼此刻仿佛看到贫瘠的地平线上,即将升起一缕丰收的曙光。回家途中,尽管寒风凛冽,丝毫不影响一对寻梦人对美好未来的憧憬,冰凉的世界似乎也因此露出平日隐藏的微笑。
“你可以发了!”坐在公交车上的曾子凡迫不及待地调侃身旁的妻子。
头脑稍稍冷静下来的禾玉曼感到事情在没有百分之百落实之前,仍不敢报过高的奢望,而是集中精力去思考如何修缮好这件至关重要的皮衣。两天后,当一件崭新的皮衣送到刘经理的手上时,禾玉曼梦想已久的第二职业拉开它艰辛而快乐的序幕。
每周三下午的政治学习,三楼会议室座无虚席。戴着老花镜的书记坐在讲台上,操着令人昏昏欲睡的低沉声调,老生常谈似的念着中央几号文件,台下有人窃窃私语,有人专心听讲,坐在第一排的肖厂长毫无顾忌地打起了呼噜。
文件刚宣讲完毕,按照惯例接下来是分组讨论。大家会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和文件有关或无关的逸闻趣事,是每周最为快乐的一段时光。那天。禾玉曼为了心中的梦想,请假离开了。
她手里提着装有几个瓶子的塑料袋匆匆走出工厂大门。天空飘起细碎的雪花,地面隐隐约约盖了一层,低风卷起地面雪粉,又落下。禾玉曼加快脚步向车站疾行。
地处北郊一个僻静院落,行人走过留下一串杂沓的脚印。院子里,一只失群的金翅雀坐在白杨树干上发出一声声唳叫,像似呼唤它的同伴。禾玉曼抬头一望,前面有一处用竹席包围的工房,空中传来外乡人模糊的声音。
棚屋里灯火通明,炉火正旺,一堆人(约有二三十)在热火朝天地忙碌。缝纫的,裁剪的;地上或操作台上,缝纫机上到处都是皮衣原料或加工的半成品。
“好家伙!”站在门口的禾玉曼惊诧不已。片刻,才从包里拿出特别通行证-大众皮衣刘经理亲笔写的一张纸条,递给一位操着江南吴语的老师傅手中,就像对接暗号似的,老人看后,随手拿起一张棕色羊皮说:“这样的问题,看怎么解决?”
露天棚顶下,借着微弱的灯光,禾玉曼手持喷枪,正式开始了梦寐以求的第二职业。
她像一位答疑解惑的老师在皮革与制衣之间的空白地带进行技术的贯穿和缝接,又像一名学生,面对各种不同的技术难题不断探索,不断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