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休时间。尚小妹俨然摆出一副胜利者的姿态,格外舒心地坐在禾玉曼腾出来的空位上,吃过饭的碗碟还未来得及收拾就迫不及待地给对面相坐的闺蜜讲述起自己成功改变命运的秘籍。
“你给领导一块钱的东西,领导就会把集体十块钱的……”
善于交际,良好的口才表达都为她的人生赢得一次次重要的发展机会。学业归来,又赶上企业内部两股势力的明争暗斗,尚小妹顺时应势毫不犹豫的向新任领导靠拢而成为最大的受益者,最终跨入令人尊敬的技术行列。
人际关系对她来说,就像每天吃的咸菜,咀嚼起来既轻松又有韵味。她每日乐此不疲竭尽所能地维护自己的交际圈,期望在关键时刻能‘为我所用’,特别是能在厂级领导面前说上几句至关重要的话。对她而言,命运每次所做的平稳盘整,或许正是为了下一次能更好的跳跃而在蓄积必备的能量。
就在这时,禾玉曼推门而进,她是来拿被遗忘在窗台上的笔筒的。尚小妹旋即闭上嘴巴,有些尴尬地咳了两下,似乎为了压制急于逃出喉管的文字。
“吃过饭了?”讲经者面带微笑的向刚跨进门的失意者打起招呼。禾玉曼不屑搭理,而是用目光斜睨了一眼说道:“哼,本事还挺大的!?”她取完东西就走。
她的闺蜜是一位质量检验员,也是禾玉曼的职能下属。她或许无法真正领悟日常点滴小事能够带来意想不到的恩赐;或许她领悟了,也不一定愿意那么去做;或许每个人的价值追求本身就有天壤之别。
“每个人追求的东西不一样,拥有现在这份工作,我很满足。”蜜友对刚才的谈话作了补充回应。
论相貌,尚小妹的外表并不具备勾人情愫的魅力,但她却能在男权主宰的社会中为自己构筑一道厚实的保护屏障。这种从来都没有自己的见解,只会复制和执行,并一直玩‘撑杆跳’的人,正是禾玉曼性格中所不齿所鄙视的一类,因此也就打心底里瞧不起。如果前者真的很优秀很善良又富有见地,禾玉曼也许会理解她支持她,而实际情况恰恰相反。或者这个位置安排给科室其它两位师傅,她也许不会有一句怨言。从车间提拔上来的两位师傅虽说没多少文化,但经验丰富。而今,一个技术经验不如自己的人,却成了统领技术的主帅,禾玉曼的心里有一万个不服气,她愤怒于这人为制造的不公,害得自己失去了前进的动力。
她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望着异常闷热的七月天空,内心的烦躁难以名状。禾玉曼,宛若她的名字一样,生性清高静雅,内心又无比坚强。眼下的现状,是在削弱她的锐气;消磨她的意志;催毁她的信心,除此之外,还会有什么呢?立志改变污染生产条件的梦想被权贵们坚决地给予遏制。而对于一个不懂技术,仅靠生杀予夺的权利和英勇气概来掌舵一个企业的一把手,要去申辩的任何辩词都会显得苍白无力。
禾玉曼感到自己就像一个大家庭中不受欢迎的孩子。无法接受运命的安排;无法屈从于安逸虚度时光的现实,她的脑海里闪出一个念头:逃离。职业面这么狭窄,又能去哪儿呢?
半个月后,禾玉曼冒险联系到一家摇摇欲坠,随时都有可能关门停业大集体性质的皮革厂。当她拿着商调函来到肖永年的办公室时,得到的答复是:
“企业培养了这么多年,想走就走?”
“反正我待这儿也没什么用,”
肖万年用一副毋庸置疑的口吻拒绝了她的请求,禾玉曼只好忍受无可更改的现实,渐渐适应这份沉寂的工作。
生活早已褪去了理想的外衣,平实地落在柴米油盐上。八十年代末,物价大踏步飞涨,原来十八块钱的钢精锅一下就涨到三十多块……有能力的职工整日谈论的就是抢购冰箱彩电之类的事情,缘于物资匮乏,缘于购置家用器具需要凭票供应的政策,没有其它经济来源的年轻家庭只好默默承受难以应对的通胀现实。
曾子凡靠微薄的助学金上学,禾玉曼靠每月七十多块的工资养活母亲和孩子,她托熟人买回一台缝纫机,梦想用辛勤的双手买布缝衣,缓冲家庭经济的巨大压力。
顺应时势的彩票业,戏弄着百姓的占卜心里。位于单位斜对面不足两百米的一处空地,不知从哪儿来了一批人,过段时间就会发起一次热闹非凡的彩票抽奖活动。锣鼓喧天的文艺表演及琳琅满目的商品吸引着成千上万好奇的百姓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临街搭建的舞台摆满了各种颇具诱惑的家用电器、厨具及床上用品,热情高涨的民众怀着一种心跳的感觉,都想亲眼目睹用两元彩票换回一件称心如意商品的神奇魔力,谁都想碰碰运气,试试手气,期待命运的侥幸眷顾。禾玉曼几次挤入人群,却没有一次幸运降临。
时间在母亲操持家务,照料孩子的忙碌中划过。一年一度的秋收季节到了。母亲不放心地里的几亩庄稼,整日念叨着要回家。禾玉曼却以交通不便,周末还有一堆事情为由一再推辞。
清晨。禾玉曼骑上自行车来到附近的自由市场,紧靠路边的蓝色拱形塑料棚下,砖头水泥砌成的兜售台面摆满了白菜,萝卜,红薯等时令蔬菜。菜农大声热情吆喝,她随便买了几样,就往回赶,下午还得进城给孩子买些日用品。返程途中,她顺路在肉联厂的销售门市部凭票买了1斤带骨的冷冻猪肉,准备和母亲、孩子吃顿饺子,算是平淡生活的一次调剂。
不知何故,刚回到家,她无辜顶撞了给自己照看孩子的母亲。缘于儿时的拳头和疏离,经济的窘迫,或是持久蓄积的种种压抑?竟在那一刻毫无遮拦的向自己挚爱的亲人全面迸发。
无法删除的儿时记忆;难以解释的冷漠与指责,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禾玉曼幼年的无辜心际。尽管随着年龄增长,那块石头变得有些模糊了,但那种伤痛的侵蚀却从未消失。
混沌的空气中传来孩子的啼哭声,扰乱了屋内的忧伤与愤怒。她抱起孩子坐在床沿上哄着,母亲坐在另一张小床上无声抹泪。时间不知过了多久,阴沉天空下起了敲窗的冷雨,仿佛在为人间的悲苦作一次宏大的宣泄与倾诉。
屋内的声音渐消,充满寒意的湿空气挤进小屋。案板上放着芹菜、胡萝卜和土豆,火炉上的水壶喷发出哧哧的声响,挂在炉边的小孩衣物散发着淡淡的骚臭味。怀里的孩子疑惑地望着气急败坏的母亲,嘴里不知念叨着什么。此刻的禾玉曼多么像狂吠之后匍匐在地的狗,目光呆滞,时闭时睁,静静反刍。
良心的负罪感,像一条无形的皮鞭,拷问她的良知,鞭挞她的灵魂。母亲的养育之恩,禾玉曼决定用生命的一点一滴加倍去偿还。多少年以后,尽管时光模糊了许多记忆,但那天的咆哮声却如影相随的一直跟着她,不经意间就会浮现出来。霎时,她的眼眶就会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温热。
天气好的下午,禾玉曼会带着母亲和孩子去单位的公共浴池洗澡,仿佛经历一次圣洁的朝拜。
位于工厂东北角,原料皮仓库旁的一间小平房就是公共浴池。门外挂着一块麻袋布。进来的,出去的人影在门口晃动一下,都会卷进一股冷风。大人小孩聚集在蒸汽笼罩的狭小空间,脱衣服的,穿衣服的,在拥挤与摩擦中交换空间。水流声,说话声,孩子们的哭叫声,掀起一片嘈杂。
“咋让这么大的男孩儿进女澡堂?”洗完澡正穿衣服的贾嫂嗔怪一位女工。
“让他去男澡堂,他出来胡喊叫,就……”女工满脸涨红,边脱衣服边解释,小男孩却满不在乎的靠墙站着,露出豁牙偷笑,他的目光贪婪扫视雾气朦胧中一个个优美的胴体,仿佛在欣赏一幅幅真人版的油画作品。
禾玉曼刚脱完衣服,浑身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抱起孩子就向人群争相使用的淋浴喷头走去,母亲拿着大塑料盆紧随其后。里间的热水池四周坐满了人,她们边搓边聊。蒸汽阀发出令人震颤的‘嘟…嘟…’的声响。
“女人这一辈子,不就是为了孩子活着,”一位年长的妇女说。
“是这样的,个人成功,只是人生价值的一半,子女成才,才是人生价值的全部,”坐在水池边正在搓胳膊的姜丽珍不无遗憾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