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时食堂里的彩色电视机,几乎是住厂职工业余文化生活的全部。偶尔,组织一次看电影,算是这种单调生活的补充。
每到秋季,城市的天空总是灰蒙蒙的。吃过午饭,大门口附近就聚了一些人,男男女女三三两两的在闲聊,抖搂一些令人捧腹大笑的段子。这时,整天围着茶炉转的贾嫂向这里走来,平时难得见她穿件像样的衣服。那天她脱下蓝大褂,换上一件灰蓝相间的毛呢格子大衣,衬着白皙的肌肤,还真有点像电影里那些阔太的范儿,与周围人的风衣或手工毛衣外套形成较大的反差,因此吸引来不少羡慕的目光。
“贾嫂,你这衣服好漂亮!”刚走进工厂大门的蒋玉如和她招呼。
“这是俺表哥从台湾带回来的!”贾嫂有些得意地张扬着。
两岸多年的互不往来刚刚破冰,官方允许老兵回大陆探亲,才有了这件不多见的时装。
手捏电影票的禾玉曼此时站在宿舍楼的窗前,望着楼下通道上零零散散走过来的职工,还有大门口传来的喧嚷声,都让她心潮澎湃又犹豫不决,缘于她已是三个多月身孕的准妈妈。
其实,距离工厂不足百米的地方就有一家电影院,单位也组织过看电影。主要由于身体状况和交通不便,禾玉曼好久都没进过城。从早到晚地呆在厂里,让人感到也很烦闷,再说单位有专车接送,如能借此机会和大家热闹一番,满足对城市繁华街景的视觉渴望,该是一件多么开心的事情。
平日里承担皮张等物资运输任务的几辆大卡车已经停泊在食堂旁的水泥路上。在公共交通不够发达的年月,它们偶尔会责无旁贷地承担起光荣的客运服务。每逢国庆、春节放假,它们会被分成几条线路,把远途职工安全送到家。春游自然也少不了它们风尘仆仆的身影,去城里看电影,同样少不了它们的参与。
按捺不住内心激动的禾玉曼最终做出一个事后看来十分错误的决定。她身穿白色开襟毛衣外套,努力掩饰已经隆起的腹部,锁门下楼,凑热闹似的向军绿色大卡车走去。
簇拥在车厢尾部的人群已经开始上车了,四周一片嘈杂。车上有人伸出热情的手臂接应哪些年老体弱的同事,也有人踩在车周围的某个支点自个往上爬的,一个接一个。当禾玉曼走到车前,刚伸出双手,就有两只无名大手伸了过来,她还没想好脚踩的支点,前拉后推有几股子力量,让她瞬间像失重般的就站到了车厢里,禾玉曼惊诧得直呼:“哎吆!”那一刻,她深切感受到来自集体大家庭的温暖,来自人性最伟大的友善和关爱。
“玉曼,你也去呀?”蒋玉如向她挤过来,非常惊讶地问道。
“没事儿,”她貌似轻松地回答。
人群不断地往上涌,禾玉曼愈来愈明显地感受到周围人群传递过来的挤压力。蒋玉如的话在她脑子里产生过要下去的短暂念头,但很快又被怕打扰大家的想法而否决。蒋玉如从她的神色中读到了紧张与担忧,就一面靠自身努力为孕妇挤出一些有限的空间,一面喊道:“别挤孕妇!”周围人这才意识到:要与孕妇保持距离,又是一阵感动在禾玉曼的心中荡漾。
员工们全都挤上车后,司机扣上尾部挡板。敞篷卡车冲破阴沉天空的污浊空气,一辆接一辆地驶出工厂大门,沿着熟悉而荒凉的长街呼啸而去。初冬季节的寒风呼呼的从头顶上掠过。车厢里却是越来越热,年轻人不忘即兴调侃,引来人群阵阵哄笑。禾玉曼被严严实实的人群包围着,根本无法看清到底走到哪儿,眼前全是一颗颗急切喘气的脑袋,还有头顶上一片隐晦的天空。
没走多远,卡车突然出现一次急刹车,人群不由自主地前呼后拥,破坏了蒋玉如及周围人努力维持的保护圈,禾玉曼被吓得冷汗直冒,她再次后悔自己的抉择,但也无法更改。直到电影院门口,才稍稍松了口气。电影院放映的是陈强父子的喜剧片,却让惊魂未定的禾玉曼看成了一场闹剧。
傍晚时分。禾玉曼回到宿舍,正要取出钥匙,却发现门锁的活页已被人撬开,虚挂在门框上。
一定是遭人盗窃了!她的心里不由一阵惊恐,但还是鼓足勇气推开门板。眼前情景差点没让她晕倒。床铺被人翻得乱七八糟,桌上、地上散乱的书籍,她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等回过神来,才想起床底下的箱子。撩开半搭在床檐上的床单,人造革衣箱的锁孔已严重变形,白色铁皮包角被人扭开。禾玉曼慢慢拉出箱子打开一看,衣服杂乱地纠缠在一起,藏匿于箱底的微薄积蓄不翼而飞,更令她心痛的是:自己用心珍藏两年之久的几沓信笺不知去向,那可是用点点滴滴的爱谱写而成的生命交响曲,竟也化为乌有。
她曾多次设想,等到白头偕老时,用颤抖的双手拂去岁月尘埃,翻开那些泛黄的记忆,看看那些晕散的笔墨,就会恍如回到青春岁月,将是一件多么浪漫的事情。到那时,就可以向全世界庄严宣告自己的爱情秘籍。祸害的发生,或许缘于单位上午刚发过工资,还是命运的魔爪提前了行动,企图扼制住她虚幻的梦想。
“卑鄙小偷,竟连私人信件也不放过,想必是位可怜的单身汉!”她站起身子,无比忿恨地骂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