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步履蹒跚中一天一天走过。正月初五的下午。禾玉曼非常吃力地爬上城中村一间二楼出租屋的露台。扶栏远眺,一片红砖砌成的房屋建筑高低错落,杂乱拥挤。远处,高过楼顶的褐色树木,屋顶的电视天线,家家户户门外堆的蜂窝煤,伸出窗户的铁皮烟囱。院内铁丝晾晒的衣物,楼下房东卖菜的三轮车,狭窄的街道行人来往……
当西边的太阳像个蛋黄似的挂在不远处的泡桐树上时,阵阵寒意袭来。禾玉曼走进屋子,坐在火炉旁的高背沙发上,书架上的收录机正在播放欧美流行音乐,曾子凡坐在写字台旁翻看一本《计算机编程》。背墙窗外的核桃树上有两只麻雀叽叽喳喳的即兴对歌。屋内的光线渐渐变暗,她随手拉了下墙边的灯绳,顿时集卧室、厨房和客厅于一体的屋内马上亮堂变得起来。
即将毕业的曾子凡目前正在加紧撰写毕业论文,上机操作的部分已在学校完成,现在主要是理论分析。为了能在家陪同妻子度过产前时光,他特意请了一段假期。其实在他的心里还有一个想法,就是如果可能的话,他还想继续攻读博士学位。去年的全国高校的计算机大赛,他力拔头筹,夺得了一等奖,凭着这个条件,应该可以保送上博,导师正在为他争取。如果上不了,他就回来上班,结束苦闷的两地生活。他的这些想法暂时还没告诉妻子,想等以后再说。
有丈夫陪伴,禾玉曼自然省去了生活上的许多麻烦。在她看来,只要有一张必备的床,一套做饭的炊具,能满足日常生活的基本所需足矣。在这里生活,唯一让她感到不方便的就是上厕所。夜里还好,有个痰盂。白天得去一百多米外的开放式公共厕所。清晨。巷子里排起长队上厕所。蓬头垢面的妇女趿拉着拖鞋,忍受着迫切入厕的煎熬;忍受着一家一户端着尿盆往返穿梭;忍受着夏天的臭气冲天和蚊蝇叮扰,冬天的寒风雨雪。
“你说,这人小时候,看着都差不多,就跟刚从土里冒出来的小树苗一样,都是两片叶子,越长大就越显示出各自的特性和区别来,”禾玉曼仰面靠在沙发上说。
“是啊!与潜在的遗传信息和后天的努力都分不开,”
“有的成了栋梁之材,有的用来打家具,有的却成了景观树……”
春天的脚步款款而来,树木的枝杆抽出了绿意。空气褪去了冬日的干燥与浑浊,一天天变得清新而温润。黎明时分,禾玉曼的一阵剧痛,吓得身旁的曾子凡立即坐起来。
“是不是快要生了?”
“不知道,”禾玉曼被疼痛折磨得眉头紧锁。
“赶紧去医院吧!”曾子凡说完就赶紧收拾东西,搀着妻子来到医院。
成熟的生命,即将开始他人生的第一次艰难跋涉,同时也在折磨艰辛孕育生命的母亲。摆有二十多张钢丝床的妇产科病房里,急于出笼的孩子将自己的母亲折磨得死去活来,医生却在巡房时一遍遍叮咛要下地活动。禾玉曼躺在白色床铺上,咬住嘴唇,双目紧闭,实在无法忍受时,就用手指掐紧丈夫的胳膊,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减轻或转移她的痛苦。屋里充满了叫喊声和呻吟声,饭菜食品的香味和上厕所的臭气在密闭的空间里毫无顾忌地混合。新生命的诞生之地,宛若成了一个临时避难所。禾玉曼的脑海掠过一个发自肺腑的念头:此生再也不能要孩子。她的这一想法与国家的计划生育政策:一对夫妻只能生一个孩子,不谋而合。
凌晨两点。禾玉曼终于被推进手术室……
叔本华说:“人类的生命过程,一是为了生存所必须付出的努力,还有就是生命延续的责任。”正是基于这一责任,无数怀揣梦想的父母为了把自己的生命因子延续下去,才缔造了一个又一个新生命。
自从妻子被送进产房,生命的播种者就坐在门外走廊的长椅上开始了另一种焦虑和等待,困倦不已时就打个盹,走廊上有说话声时,就迷迷糊糊地抬头望一下,见没什么事儿,那颗装满计算机指令的脑袋又开始东倒西歪了。一阵婴儿尖厉的哭泣声,曾子凡赶紧抬起头朝标有红十字的门口望去。
“谁是二十床的家属?”护士掀开一条门缝,伸出一颗顶着白布的脑袋问。
“我就是!”他听从召唤向前跑去,并用小学生回答老师提问的惯常声调回答道。
“生了,男孩!”
他一时激动得还未反应过来,就见两扇门‘咣’的一声又关上了。此刻,禾玉曼躺在手术床上,脸色蜡白,几缕汗湿的头发胡乱粘贴在异常冰冷的脸颊上。当护士用双手托起一个新生命放到她眼前时,她努力睁开疲惫的双眼,仿佛看到生命的地平线上升起了一缕崭新的阳光。随后,她又像完成一项历史使命似的被推出产房,交给在门外等候的丈夫。
自从被赋予生命的那一刻,新生命就寸步不离地跟随母亲在皮革的天地里一天天成长。转鼓的隆隆声,惊扰了他的梦魇;职工们的谈话声,打乱了他的沉思;还有皮革特有的气息,让他屏住呼吸;惟有美妙的音乐和母亲的读书声,让他感到生命的愉悦。然而,让他感受更多的是:母亲血脉中传递过来的那种略带忧郁的气息。
整个医院沉浸在黎明前的灰暗与宁静中。痛苦已经成为难忘的过去。当一位新母亲进入酣畅无比的梦乡时,阳光普照大地,窗外的白玉兰在四月的晨光中悠悠颤栗。
“赶紧趁热吃!”曾子凡扶起熟睡中的妻子说。包含6个荷包蛋的一碗醪糟端到她的面前,还附加几根油条,填充腹部的巨大空洞。此刻的禾玉曼无疑又是无比幸福的。吃完饭,她就双手交叉于脑后靠在床头上,口腔还在完成最后的咀嚼。
隔离在另一个房间的孩子是否正在啼哭,独立的生命能否适应陌生的环境?漫长数月的苦苦等待,终于让她完成了这一历史性跨越,成为孩子的母亲。
禾玉曼曾像猜谜语一样地猜想小生命的相貌,像他还是像她,男孩或是女孩?身怀六甲的她曾在周末寒冷昏暗的工房里,为一堆将要派作用场的包装布而在水池旁吃力地洗涤;为在宿舍取暖的蜂窝煤炉被后勤科没收而哀叹惋惜;为冬天吃烤馍片划破咽喉产生的惊恐……想到这里,她竟激动得热泪盈眶。
“又想起什么了?”坐在床沿的曾子凡俯下身子望着妻子问道。
“没事儿,”她用三个字省略了那段心酸回忆的述说,转身溜进了被窝。
傍晚,屋内灯光黯淡。几位爱讲话的女人毫无避讳地谈论起自己的家庭。躺在角落一位三十多岁的妇女向周围人絮叨自己不幸的婚姻:几次心酸的流产经历,他们经常吵架,最可气的是每次吵完架还干那事,令现场的旁听者唏嘘不已。就在这时,曾子凡手捧一支玉兰花推门而进,迈着潇洒的脚步走近妻子床前,饱含深情地递给她。
“好香啊!”禾玉曼接过圣洁高雅的花朵,靠近鼻子闻了闻,满脸流溢着幸福。
“好浪漫呀!”屋内女人纷纷投来羡慕的目光,并发出一声声赞叹。
……
对面床铺的快要生了;邻床的正收拾行李准备出院;靠近窗户的空床又来了一位,新生命将在这里绵延不断地诞生。
一周后的早晨。阳光明媚。头缠围巾,身裹厚棉服的禾玉曼与完成同一使命的女同胞及家属挥手道别。曾子凡怀抱孩子,肩挎背包,禾玉曼拽着丈夫的衣袖,颤悠悠地迈动双腿,穿过一楼的阴冷走廊,走出医院大门。
温暖夺目的阳光沐浴着北方大地,街道上空柳絮飘飞,万木复苏。经历一周与地面昼夜平行的日子,让她滋生出一种莫名的胆怯与畏惧,仿佛刚经历过一场劫难,或是跨越了久远的时空,一切变得虚幻飘浮难以支撑,脚下坚实的大地也在微微颤抖,唯有躺在床上,她才能掌控自己,她的世界才是安全的。
陈国民开车来了,他站在不远处的路边,挥起一只胖乎乎的大手。
在交通不算发达的年月,出租车令人稀罕地出现在平原市的大街小巷。蒋玉如依靠婆家资助,和两个朋友合伙买了辆出租车,并决定让在部队有过两年驾龄的陈国民办理了停薪留职,担起了专职的出租车司机。蒋玉如像调教一头爱尥蹶子的懒驴一样,让生性懒惰的丈夫从此改掉顽劣品性,变得勤劳稳重,现如今小日子过得有声有色。就在禾玉曼刚怀孕时,蒋玉如就承诺说生孩子时一定派专车接送。那天去医院时,禾玉曼没好打扰,出院这不就来了。
曾子凡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搀着妻子走近车旁,等车门关好,他才小心打开层层襁褓,直到这时,母亲才第一次看清自己的孩子。
“快让妈妈看!”孩子的父亲满脸慈笑着给还听不懂话的孩子说。
“怎么会是这个样子?”母亲有些沮丧地说。
以前见过的婴儿都是白白胖胖的,自己孩子的长相好奇怪!颧骨突出,满脸褶皱,嫩红色的肌肤上面似有一层白霜,有些像刚生的下小兔子。‘妈妈’这个还不太习惯的称呼,从此将无时不刻地扎根于禾玉曼的心中。
出租车在城市街道上疾驰,被感染的陈国民兴奋地谈起自己过往的相似经历。不知不觉中,小汽车就开到了家门口。
早春4月,屋里还有些许的寒意。赢弱的生命呼吸着不甚明净的空气,感受着气温的起伏,还有黑白难辨的世界,错乱的睡眠让他难以适应,便哼哼唧唧的不停哭泣。
曾子凡在屋外的露台上劈柴生火,等待了许久,带着烟火气息的蜂窝煤炉才在屋内棚顶上投下一团微弱的红光。他开始烧水做饭,孩子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时哭时睡熬过出租屋的第一个晚上。
第二天中午,禾玉曼的母亲带着一只老母鸡和一筐鸡蛋从老家赶来,就像来了一座靠山。吃过晚饭,家住斜对面的蒋玉如抱着1岁多的女儿气喘嘘嘘地来到禾玉曼家。
“今儿的天气热了!”刚一进门,她放下孩子,就大发感慨。小女孩来到床前寻找伙伴,在灶间拾掇厨具的曾子凡停下手中的活儿过来搭话,母亲正给孩子换衣服。
“这是评定职称的表格,要求尽快填好……”蒋玉如递给靠在床头上的禾玉曼。
按照常规,大学毕业工作满一年就可以转为助理工程师。在政府职能还没走上正轨的年月,平原市职称评定工作因故冻结了将近三年,又在这个不寻常的春天破冰解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