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元旦,寒假的脚步接踵而至。倒计时的日子,禾玉曼多么盼望时间快点走过,幻想丈夫归来时的情景,有限而美好的日子该怎样饱满度过?团聚,这个带有温热的字眼,往往要比预计的时间迟滞而来,缘于火车的经常晚点。
当远道归来的丈夫推开门板的那一刻,孤寂的妻子默默等候了五个多月。他还没来得及放下行李就将妻子紧紧拥住,寂寞的门板在脚步的后退中‘吱…呀…呀’轻轻关闭。
春节前的假日,空气凛冽。夫妻俩带着大包小包坐上拥挤不堪的汽车,翻越几道干枯荒凉的山峁,在夜幕降临前赶回家乡。平日寂静的院落,因此增添了节日的忙碌和欢乐。除夕。窑洞的灯火映红了喜庆的窗花,映红了宽敞的黄土场院。炉边的水壶冒着团聚的热气,肉菜的香气溢出门外。当丰盛的年夜饭在灶间准备就绪时,收音机里同期传来中央电视台‘春晚’的现场直播。费翔《冬天里的一把火》在充满亲切泥土味道的窑洞里激情回荡。过了正月十五,离别的汽笛,再次将她独自抛下。
进入四月份,为期一年多的试验室工作画上圆满的句号。禾玉曼被调到牛皮车间担任技术员,她将从早到晚跟踪在生产的第一线,运用自己的理论知识和实践经验,配合车间,及时发现和解决生产中可能出现的质量问题。
一年多来,为了提高劳动生产效率,保障职工生产环境的安全,企业推行了一系列技术改造。靠自身努力改建完成火灾焚毁的厂房;贷款购进一台绷板机替代了小榔头的叮叮咣咣;为了消除废气污染的红矾反应釜也在加紧实施中;骆驼皮鞋面革荣获市级优秀新产品称号,已开始批量生产。职工们被企业一项项改革和变化鼓舞着,激励着,同时也被社会上一些不正常的现象和思潮冲击着,多数人夹在其间不知所措。
“上班的比不上摆烟摊儿的;拿手术刀的不如拿杀猪刀的;老教授去卖电影票……”车间办公室,每天早上都能收到各路‘信鸽’发布的最新消息,职工们谈论最多的还是谁家买了彩电冰箱之类的话题。
禾玉曼来到牛皮车间不久,蒋志平就从车间调入质检科任科长。曾经有过短暂的单相思,为追求爱情失败而羞愧不已的蒋志平一度跌入自怜自艾的深渊,也让他与禾玉曼的关系陷入一种无所适从的尴尬境地。在车间的路上或某个地方碰见,他总是采取躲避或视而不见的态度。自从火灾受伤痊愈之后,他像变了个人似的一改之前的冷漠与幽怨,特别是禾玉曼调到牛皮车间后,更是多了份同事间的关心或兄长般的照顾。
磨难,如人世间的任何磨难一样,只有亲身经历的人,他(她)的灵魂才可升华到理性所不能企及的高度。
火灾现场的表彰,蒋志平被忽略或是遗忘了,但只要看到他面部烧伤的程度,就足以明白无误的彰显出那种公而忘私的集体主义精神和舍己忘死的贡献。事后方厂长也为那天欠缺主题人物的匆忙嘉奖深感不安。在次年‘五一’前夕评选市劳模的活动中,特意举荐评选蒋志平为市劳模,还破格在新落成的家属楼给他分了个小单元。
然而,这一切外在的光环并未为英雄的爱情起到任何推动作用,反而屡屡受挫。右侧太阳穴周围留下的肉红色疤痕及僵硬折皱将永远伴随着他。尽管历经几次整容手术,仍难以恢复往日的容颜。后来,蒋志平迎娶了家乡一位小他近十岁,长相普通,但懂事明理无职业的妻子田美云。
一个炎热的五月上午。会议室里的灯光齐亮。一次关乎企业未来发展;关乎职工切身利益;关乎产品质量有效管理的重要会议正在进行。在座的有车间主任及技术员,劳资科,技术科,质检科等相关部门的负责人。方厂长主持会议,他首先宣读了上级下发的关于企业进一步深化改革的相关文件,并重申这次改革的重点和核心。改革不适应经济发展大锅饭式的管理模式;改革干多干少一个样的分配制度;改革干好干坏一个样,甚至不干的对干的还有意见的不合理现状。实行车间对厂部的责任承包;小组对车间的责任承包;个人对小组的责任承包,产品质量与奖金直接挂钩……
接下来,由各位与会者发表各自的观点与看法,会场立即掀起一片既兴奋又茫然的嚷嚷声。
质量是企业生存发展的命脉。作为这项改革的具体实施者,质检科长蒋志平深感肩上的责任重大。为了提高会议效果,前一天下午,方厂长已经和蒋志平大概沟通过这件事。要想彻底改掉多少年来形成的行为痼疾,非得下一番功夫不可。蒋志平决心并将不遗余力地推动这场关乎企业前途,关乎职工命运的重大改革。他一边仔细听取大家的意见,不时在笔记本上做记录,还在思考下一步的工作具体到底该怎么做。
“按质按量完成任务,才能拿到基本奖金,超额部分该如何计兑?……”蒋志平抛出大家最为关心的几项问题。与会人员面面相觑,嘈杂声音变小了。他继续补充道:“各工序质量缺陷率的范围该怎么界定?如何制定罚款细则?谁来监督执行?”他想将大家的思路导向一个更加明晰,更加具体的目标上来,为下一步制定管理细则,为更好的开展工作指明方向。讨论气氛马上变得有序而活跃,大家联系本部门的具体情况,提出各自最为关心的问题。
“上班时间还需固定?完成任务能提前回家?”羊皮车间主任问道。
“质检员的管理,归质检科还是车间?”牛皮车间主任问。
……
讨论期间,方厂长一一作答。秘书在一旁认真记录。
从原皮投产开始,将有一份产品质量跟踪单,各工序交接均需按照质量完成情况如实填写,每道工序将有详细的质量鉴定标准;每个岗位将有一个相对公平合理的生产定额;每个工序都要配备质检员。为此,质检科将要做大量基础性测算工作,这一系列问题,潮水般地涌进蒋志平的大脑。
中午12点,门房准时拉响一阵刺耳的电铃声。方厂长宣布会议结束前要求:下次会议各部门需拿出详细的设想和具体建议,特别强调质检科要有更加切实可行的实施方案。
广播室准时播放邓丽君的甜美歌曲。劳累一上午的职工,从各个门洞走出来,懒洋洋的向厂门口走去,向食堂走去。几名跳舞爱好者凑在一起,举着饭盆,边走边翩翩起舞。其中最引人注目就是留着整齐翘角髭须,穿着沾满化料喇叭裤的郑正。
光线幽暗,能容纳三百多人的食堂已是一片嘈杂。几个小窗口前已经排起了长队,队伍在缓慢挪动,又在不断地增长。站在队列中的郑正透过窗口人影晃动的间隙向灶间张望,厨房内雾气蒸腾,一片忙碌。刚出锅的雪白馒头整齐安卧在笼屉上,穿着白大褂的厨师用力挥动铁锨,翻动冒着热气的炒菜,灶台下炉火熊熊,另一个锅的菜刚铲到一个大铝盆,一位厨师赶紧用笤帚清洗,几个打饭窗口前的师傅一面收饭票,一面打菜。
“今天的菜看起来不错!”郑正高兴地说。
“我喜欢吃烧茄子,狮子头,还有西红柿炒鸡蛋”另一个瘦高个儿接着说。
就餐区坐满了正在用餐的职工。饭菜的香味,汗渍味,还有说话的嚷嚷声,随着气流满屋飘散。彩色电视机的屏幕正在播报午间新闻。悬在半空的吊扇奋力旋转,仍无法驱除难耐的暑热。刚结束的会议内容,已在职工们中间引起种种议论。
“听说要改革现有的分配制度,具体……”刚找好座位的郑正用筷子夹起一块烧茄子塞进嘴里,边吃边说。
“到时候,干完活,可以提前开溜?”旁边一个插话道。
“超额有奖金没?”餐桌对面的一位中年女工睁大眼睛问。
“我哪儿知道,我又不是车间主任。”郑正有些理直气壮地说。
……
食堂门外一长排水管前,吃完饭的人开始洗碗,含有泡沫、饭渣的水在贴满白瓷片的水池里冲过来,又被冲过去,水流声哗啦啦响个不停。几个晚来的人无精打采地走进食堂。
民间传播的小道消息,往往是即将尘埃落定的事实。有关改革的细节,蒋志平将带领他的团队在后台辛勤运作。
一个月后。新的质量管理制度开始推行,填满各种数据指标的质量跟踪单,就像一份历史档案,从头到尾跟随在车间生产的流水线上。
厂部将完成的任务与配套的工资总额一起打包给车间,车间再将其分解给小组,只要完成任务,就按承诺的细则兑现,真正实现了多劳多得,车间及小组也拥有更多的自主权和自由度。如此一来,职工的劳动积极性得到空前提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