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烦意乱地走出屋子,在操作间独自踱步。几台转鼓若无其事般的依旧长鸣,它们怎知人间事?
望着台案上凌乱的皮革,地上散落的化工材料,禾玉曼内心的疑惑宛如湖面上的涟漪层层扩大,苦闷与羞耻也随之增长。渴望得到解脱的她快步返回屋内,毫不迟疑地拿起内线电话。
“陆工:请问奖金的事……”
禾玉曼的话还没说完,线路另一端就迫不及待地传来一句低沉的男中音,像是提前准备好的答案,同她的质疑在密匝匝的线路甬道上擦肩而行。
“没有通知你,就是没有。”接下来是一阵‘嘟嘟…’的忙音。
她颤微微地放下话筒,顿了几分钟,神情颓丧地走出了试验室。门外,一位园林工人正在给梧桐树杆刷涂石灰浆。尽管太阳还很高,她却感到阵阵寒意。忽然,耳旁传来一阵笑声,禾玉曼抬头一看,几位同事沿着两排大楼间的宽敞通道有说有笑的从东面走过来。他们大概刚领完奖金,心情自然十分愉悦。此刻,禾玉曼浑身饱含忧悒的血液正沿着脉络的固有轨道一路狂奔,侵蚀着她的五脏六腑;侵蚀着她的每一根神经,每一寸肌肤。
无法排解的苦闷驱使她的双腿向人迹稀少又充满臭气的西北角落走去。微风撩拨着她那倍显忧郁的秀发轻轻舞动。她是多么想用排出体内垃圾的方式,来剔除胸中的怒火,好让自己的身心不再经受折磨。简易厕所的穿堂风呼呼刮着,她大声咳了一下,企图驱逐烦闷,却归于枉然。无法更改的意志,硬是不肯脱离那条固执的轨道。最后,是寒冷逼退了她的延宕,她才起身向回折返。
“生产科的,还有工会的都领了奖金,”同事们打抱不平的议论声,让刚走进试验室大门的禾玉曼一字不差地听到了。后来的时间,她记不清是怎么熬过的。
下班后,禾玉曼来到光线荫庇冷风阵阵的食堂,匆匆喝了一碗玉米粥,就上楼回到宿舍。她斜靠在冰凉的床头上,望着窗外光秃秃的白杨树枝在寒风中料峭舞动;望着空洞的天色由灰转为黑暗,不由想起十年寒窗的日子;想起儿时去河道背石头的日子,还有眼下的境况,泪水模糊了她年轻而单纯的双眸……
当面去质问吧,别人会怎么看?不去问吧,或许还会有下次,下下次……没有参与项目的却能拥有分享项目奖金的资格,而真正付出的却被毫无道理地排挤在外,这种颠倒黑白的做法不啻于奖金,而是对于劳动的漠视与践踏。
临下班前,张师傅对她说:“你该去找他闹!”禾玉曼怀着感激的目光望着师傅,仿佛在聆听一道救赎心灵的圣旨。
现实生活中,劝慰者的愿望该如何表达?恐怕大多数人是糊涂的。无限杂沓的社会,我们无法客观地评判在烦闷或挫折面前一个旁观者说话的真实用意,只能凭着人心向善的公理去解读,去看待。
去闹,到底能为她的人生赢得什么?是可怜的自尊,抑或是更大的苦闷,这些只能等待时间给出答案。
天空完全黑下来了。禾玉曼钻进冰冷的被窝,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她做了一个梦。
春天的傍晚。夕阳透过白杨树的罅隙斑斑点点洒落在食堂北侧的空地上。贾婶穿着一件黑白条衬衣在水池边上洗衣服,她也端了个搪瓷盆去洗衣服,还和贾婶边洗边聊。
“玉曼:俺给你说,你那性格太懦弱,到了工厂,一定要学厉害一些,你越是厉害,越是不敢有人欺负……”贾嫂关切地说,她连忙点头。“一个人走到哪儿,就得适应那里的文化。文质彬彬的在工厂就很难融合,人家也不习惯,还会觉得你另类。他们喜欢直言不讳,你就没必要羞羞答答……”突然间水龙头关不住了,她赶紧跑到大门口去喊人,却没有看见一个人,禾玉曼在梦中被惊醒。
人一生要做许多梦,好梦,噩梦,大多很快就淡忘了,这个梦却让禾玉曼一直铭记在心。
贾婶是位烧茶楼的临时工,贾厂长的老伴,拥有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皮肤白皙,脸庞丰满圆润,说话直爽,爱憎分明,大家亲切地称她‘贾嫂’。
诚然,一个人的性格是生存环境,成长背景积淀在个体行为上的综合反映。外在的柔弱,并不代表内心的无能为力。那是用纯真的善良,用人间的大爱去诠释,去对待每一个生命应有的尊重,并非是软弱无能的表现。
时间并未平息禾玉曼胸中的怒火。翌日早晨,刚上班,禾玉曼放下试验室的工作于不顾,急忙赶到车间化验室去找蒋玉如。每天早上是蒋玉如最为忙碌的时候,她要测废水的PH,三氧化二铬以及牛皮的收缩温度。身旁就站着一位等待化验结果的操作工。禾玉曼毫不忌讳的把昨天发生的事情抖落了一遍。
“为啥和项目不沾边的人领了奖金,这不明摆着欺负人么?”
“谁让人家是领导呢?”蒋玉如抬头瞥了她一眼说。
“如果这种颠倒黑白的做法,大家都视而不见,任其发展,不就等于助纣为虐?”
“你的想法太单纯了,”那位操作工插话道。
“只有毫不客气地站出来拨清是非,这种现象就不会再发生,”禾玉曼进一步辩解道。
“但是一个人要是得罪了顶头上司,那可就没有他的好日子过了。”蒋玉如诚恳劝说道。
成长背景、顽强意志、岁月蹉跎共同编织的罗网使禾玉曼深陷其中。蒋玉如的忠告并没有让她做出一丝一毫的退缩,反而是贾婶的话一遍遍激励和鼓舞着她去冲破个性织成的缠索,去勇敢表达内心真实的意志。
下午刚上班。禾玉曼就向陆国雄的办公室走去。她脸色苍白,神情紧张,脚步却是如此的坚定。推开那扇虚掩的门板,眼前情景让她感到宛如走进一个虚幻缥缈的世界。
满屋子的烟气,满屋子的说话声,还有围绕着火炉的笑声。人,像一个个魔鬼,灰暗而模糊。在煤炉和烟卷散发的蓝色雾气中,她急切地搜寻目标,当看到紧挨墙角的柜子边站着嘴叼烟卷,一脸嬉笑的陆国雄时,愤怒霎时撬开理智的闸门喷薄而出,熨红了挑战者的面颊和瞳孔。禾玉曼不顾一切地褪去了往日的羞怯,全身斗志高昂地去战胜这人为制造的不公。
“陆工:是我没参与项目吗?”禾玉曼直愣愣地盯着一张模糊又肥硕的脸庞,见他没有做出任何回应,就又补充了一句,“为啥没挑水的人,却摘了桃子?”
这时,一年四季脸上都在冒油,遇事眼皮总是习惯性不停闪烁的陆先生显出一幅惶恐不安的神色,脸庞也神差鬼使般地涂上了油彩,高倍近视的眼镜片下,异常凸出的瞳孔透露出心中的惊愕、愤怒与无奈,停留在嘴边的烟头不住地抖动和徘徊,最终没能塞进欲言又止的嘴里。大约过了两分钟的样子,陆国雄毫无底气地嗫嚅道:“没有,就是没有,”同时降低了烟卷此前张扬的高度。
屋外,寒风吹动着地面的落叶飒飒滚动;屋内,喧闹瞬间变成死一般的寂静。缕缕蓝烟在人群呼吸的带动下从容缭绕。
未得到满意答复的禾玉曼大脑已经失去正常的记忆和指挥功能,只能听从于人体官能的临场发挥。她像只斗鸡,脑袋膨胀,全身颤栗,思维空白,耳蹚嗡嗡作响。她站在离目标不足一米远的位置上,气急败坏的用手指着肇事者的鼻梁扯开嗓子吼道:“那您到底把属于我的奖金,孝敬给了哪位先生呢?”一句不包含在腹稿中的话,即兴冲了出来。见对方一副理屈词穷的神情,毫无征战的意愿,还有屋内令人窒息的浑浊空气,禾玉曼选择尽快结束这场没有结果的战斗。她顿了下,又补充道:“嗨!权当我做了施舍!”说完,就气冲冲地转身离去。
静默片刻,屋内旋即又漾起乱糟糟的唏嘘声,人群纷纷离去。
回到宿舍,禾玉曼孤零零地伫立窗前,望着十二月末的隐晦天空,白杨树枝在寒风中瑟瑟颤抖,耳旁依稀能听到车间机器的轰鸣声。烦躁的肺叶像过山车一样,经过大剂量的空气交换之后,冲高又平稳回落。至此,内心的怒火渐渐熄灭。事实上,她并未领略到胜利者的喜悦,而是失败者的沮丧,还有一种深深的遗憾。两败俱伤的战斗,残留下一片黑色的焦土。
人生本来就不易,为何不能和睦相处,却要生出什么事端,制造什么矛盾来附加额外的痛苦呢?
下班前几分钟,蒋玉如来宿舍找她,想必是听到了什么。
“走!到我家吃饭去!”她刚进门就说。
“谢谢,不用了!”她从心底真诚感激蒋玉如的一片好意,眼眶却不觉被一种温热润湿了。此刻,她只想蒙头大睡一场,尽快翻过如此晦暗的一幕。她拿起饭盆和蒋玉如一道下楼,独自向食堂走去。
第二天早晨。太阳准时从东方的地平线上冉冉升起,空气寒冷依旧。世界又恢复了原有的模样,仿佛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令禾玉曼倍感烦闷的日子,终将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渐行渐远。曾经发生的一切,并未给寻梦者执着前行的脚步带来任何微恙,反而激发起一股更加强大的活力,去充实和完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