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仿佛没过多久,宫里的人就从厚厚的冬衣换上了薄些的衣裳。当初我给允儿做棉衣的场景还历历在目,那一针一线的动作还总会不停地在我脑海中闪现,可是就在刚才,我和素心刚刚把那些厚重的衣服收拾好,放到了柜子的最下面。
春天来了,寂寂无声的宫里终于多了些许欢快的声音。万物生发,一片粉色一片绿色给灰暗了几个月的宫里添了些许生机。
若是换做平日,我当然是没那份心思在宫里逛逛的。可是自从有了允儿,一切似乎都不一样了。我可以整日里窝在宫里不出门,可孩子不能总这样闷着。所以,在这样晴朗的好天气里抱着允儿出来走走,也成了我每天必做的事。
当初我思量许久,还是选择了去看看周氏,毕竟在宛陵的事情上她给我帮了不少忙。只是几次三番的拜访下来,我竟次次都被她拒之门外。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周氏是得了肺痨。
“娘娘,冷不冷?要不要披上件衣裳?”我正出神地看着湖边嫩绿的柳枝发呆,素心突然就问了我一句。
“哦,不用了。”听罢我回过神来,一阵微风吹过,我不自觉地给允儿扯了扯衣领,怕他着了风。
湖里到处都是游动的鱼,我抱着孩子走到湖边,一只手指着水中的鱼儿:“允儿你看,那是鱼,小鱼。”我柔柔地对孩子说着,允儿听了,也顺着我指尖的方向看去,一双五黑的眼珠一动不动地看着湖面。我又把他抱近了些,好让他能看到鱼儿。果然,允儿看到后,一只带着银镯子的胳膊用力地朝湖水里指着,指完,又发出一阵清脆的笑声。
所谓“好日子”,大概也就是这样了吧!没有纷争,没有陷阱,有的只是孩子的欢笑和春日里暖融融的阳光。
正想着,就听身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我循声望去,原来是周氏。
周氏已经不再是从前的周氏了,虽说以前的她身形也说不上丰满,可如今,她已经是快要瘦得皮包骨了。一头青丝已经不再乌黑亮丽,似乎还掉了不少。尽管她用面纱挡住了脸,可我却依然能看到她那张苍白又憔悴的脸。
“妹妹这是……”我诧异极了,几个月不见,她竟然被病痛折磨成了这样。
“姐姐。”她停在离我不远处唤我,声音显得有些底气不足。
我把孩子转手交给素心,心里有些着急,便忙走到她跟前,将她身上穿的外裳又替她系得紧了些:“你怎么出来了,不是说在宫里养病吗?这春日里的风偶尔还有些大,你就这么出来了也不怕病得更重。”
她摇摇头笑着说:“不碍事的,虱子多了不怕咬,就妹妹现在这样的身体,再差些,大不了就是一死而已。而生死,又有何惧?”
“你怎么能这么说?会好起来的,只要你听太医的话,好好吃药,别多想,再过些时日,一定会好的。”我摩挲着她的双手,耐心地劝慰着。
她叹了口气:“姐姐这话听着真好听,妹妹也希望如此。只是自己的身子当然是自己最清楚不过,别人再安慰也是无用的。”
我语塞,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能让她觉得心里好受些。
她绕过我,走到素心跟前,看到允儿,不禁眼前一亮:“只不过才过了几个月,这孩子都这么大了。圆圆的小脸,大大的眼睛,真是漂亮极了。”说罢,她笑起来,笑着笑着便拿出丝帕捂住了嘴,又将素心推得转过身去。
我为她拍着后背,她咳得很厉害,半晌,当她再拿下丝帕时,我看到了上面沾染的斑斑血迹。
素心一脸惊诧得几乎要叫出声来,我赶紧使了个眼色让她不要大惊小怪。周氏咳完擦了擦唇角,满眼的歉意:“吓着姐姐了,臣妾这样的身子,实在是不宜见人,所以才三番五次拒绝了姐姐的好意。”
我摇摇头:“没事,我不怪你,你不必觉得心里过意不去。”
她慢慢直起身子,有些吃力。顿了顿,她笑着问我:“若是姐姐不嫌弃,不如陪妹妹在这湖边走一走,如何?”
看着她眼底泛起的点点寂寥和哀伤,我的心也不舒服。如果陪她走走能让她好受些,那我又何必推辞?
“好,那就走走吧!”我爽快地答应了她。
刚刚四月份的天气,湖边就开满了不少不知名的小花。偶尔她会费力地蹲下身子,轻轻抚摸着一枝枝娇艳欲滴的花朵。
“姐姐你看这花多好看啊!不知怎么的,前些日子总觉得脑子里昏昏沉沉的,今日突然就没事了,神清气爽,所以我才出来走走,看看这初春的景色,”说罢她叹了口气,“繁花虽美,终要凋逝。妹妹,大概是没有机会看到明年的花朵了。”
“妹妹……”我轻拍着她的后背,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还记得姐姐刚进宫时,不知为什么,我就对姐姐有种好感。虽然你平日里也不怎么喜欢和别的后宫女子走动,常常都是待在自己的宫里。可是自从那次狩猎时,看到姐姐在蒋氏的刁难前不卑不亢地答话,妹妹就更欣赏姐姐了。”她笑着,偏头对我说着。
继续向前走着,我也忍不住吐露了自己的心声:“其实我也很喜欢妹妹的性子,温柔大度,善良宽厚,不看中权势,也不攀高踩低。那时我就想,倘若我是陛下,一定也会忍不住宠爱你的。”
听罢,她朗声笑着,声音清脆得如同清泉一般:“是啊,宠爱。宠爱,却不一定会爱。陛下最爱的,当然还是姐姐。”
闻言我没有答话。
她继续说着:“倘若如今陛下再遇难,姐姐还会心甘情愿为陛下赴死么?”
她的话让我微怔,半晌过后,我低头看着脚下青石砖铺成的路,轻声答着:“不会。”
应该是不会的吧,毕竟曾经有过那样的伤害。一定是不会的吧,毕竟我已经是有了孩子的母亲,心头的牵挂也不再只是陈启一人。
她轻笑了两声:“其实很多事,在生离死别面前,根本不算什么。就像我现在这个样子,倘若我与陛下之间有什么沟壑的话,在生死面前,那些都不值一提。”
我依然低着头,一言不发。
“我的时间不多了,可是姐姐和陛下之间还有很多。以后的日子里就不要再互相折磨了,回到最初的样子吧!说到底,陛下是个善良的人,当初若不是陛下带我回宫,妹妹也过不了这么多年好日子。”
“你为何这么说?难道你不爱陛下么?”我疑惑地问她。
“在我心中,陛下更像是位兄长,我对他,有敬佩,也有尊重。我相信陛下对我的感情也是如此,纵然我温柔体贴又如何?我终究不是能让陛下牵肠挂肚的女子。你才是。”她拉起我的手抚摸着,一双眼认真地看着我。
忽的,一阵风吹来,裹挟着冬日残存的阵阵凉意。允儿的哭声从我们身后传来,我回头一看,素心正满脸焦急地哄着孩子。
“起风了,我们回去吧!”我柔声对她说。
周氏点点头,有些不舍地看了看身后的景色,这才起身回了宫。
当晚,我躺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也不知是因何缘故。寅时将过,我好不容易才迷迷糊糊地有了些困意,却听见殿里珠帘晃动的声音。不一会儿,就见素心急急忙忙跑了进来,语气焦灼:“娘娘不好了,周夫人怕是快要不行了,您快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