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陈启很早便起身上朝去了。宛陵唤我去用早膳的时候,我刚起来不久。
她看得出我最近在陈启面前十分得宠,而这种情况,大概是从那次围猎之后便开始了。主子得宠,她这个做侍女的当然也是开心的不得了,每天只要一看到我与陈启在一起,就开心得合不拢嘴,就好比现在,她看着我,眼眸里写满了欣喜。
“傻丫头,又笑什么呢?”我理着有些繁复的裙摆,不解地问着她。
“我们家美人就是厉害,这才到梁国多久呀,不仅受梁王殿下的独宠,还有可能成为王后呢!”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看着我,眼睛亮亮的,几乎是要放出光来。
这话虽是不假,却是不能如此明目张胆地说:“你这丫头休要胡说,什么就成了王后了?你这话若是传到太后耳朵里,看她会不会罚你!”我故意目露凶光,学着太后的生气的样子吓唬她。
心里一想到昨日太后那般模样,还是不禁心头一颤,不知现在的她,是否还想见我。
纵然怕也不可。过不了半月,我便会随着陈启一同去京城,那时,立我为后的奏章便会同我们一起带到京城,所以这几天里,我必须争取得到太后的肯定。倘若此事容后再议,不知太后对我的误解又会增加了多少。
既然如此,我还不如克服心里的畏惧,亲自去拜见太后,跟她说明一切。
下定了决心,便让宛陵为我挽好了发髻,挑了一件素净的衣裳换了,一同向楠清殿走去。
太后所住的楠清殿仍是一如往常地清净。殿里虽是站了几个侍女,但个个皆是低眉垂首地候在那里,没有什么生气。远处的案几上,香炉里的香缓缓地燃着,整个楠清殿都萦绕着熏香的气息。
我跪在大殿的中央,双膝之下也没有垫个席子。静心姑姑从殿内侧的屏风后朝我走来,嗫嚅了一下双唇,有些为难地说:“美人,太后娘娘她,她是真的还不想见您。不如美人今日就先回去,等太后的气消了再过来给太后娘娘赔罪也不迟。”
我扬起头看着眼前的案几,语气平淡地说:“麻烦姑姑最后帮臣妾再向太后娘娘通报一次,就说臣妾是来与她谈她想听的,事关殿下的回宫之行,还希望太后能赏臣妾一个面子。”
“这……”她仍是为难地看着我。
“此事非同小可,而且又迫在眉睫,还望姑姑帮帮臣妾。”说罢,我将身躯弯下去,深施一礼,她却是急急地扶起我的双臂:“美人使不得,老身哪能受美人这等礼数,”说罢又叹了口气,“那老身就再帮美人通传一次,只是这次太后娘娘能不能出来见您,老奴也不得而知。”
“那臣妾就先谢过姑姑了。”听她肯松口帮我,心里的一块石头也瞬间落了地。我想我的说法还是足够有吸引力的,那样的诱惑之下,太后恐怕未必能耐得住性子不出来见我。
果然不出我所料,不过才一会儿的工夫,太后便在静心姑姑的搀扶下绕过屏风,缓缓向案几处走去。
看到太后肯见我,我立刻低下头施礼:“臣妾给母后请安。”我语气柔和而又诚恳,希望她不要再同昨日一般言语犀利地对我。
“行了,不必再假惺惺了。有什么话直说就是,何必拿什么所谓事关殿下来做幌子!”太后的面容虽是仍同昨日一般憔悴,可是话语里的尖锐却是丝毫不逊于昨日。
我低头沉沉地笑着:“母后的话,让臣妾惶恐。”
“惶恐?你也知道惶恐?”她侧目看着我,一声冷笑从她口中溢出,“你的身份不过个美人,哀家知道殿下宠你,可再宠,终究也有个度,也要懂得尊卑有序。看看昨日殿下为了你在哀家面前咄咄逼人的样子,怕是给你涨了不少的气焰吧。”
不看我在跪在殿里的身形,她转过头去,坐在案几前。静心跪在案几旁边,将案几上那个精致的小瓷杯端到太后身前。太后随手接过茶杯,啜饮了一口,随即露出满意的表情,对着身旁垂眸顺目的静心夸赞道:“你这煮茶的水平,还真是愈发高了。茶的温度不凉不烫,正适合哀家的口味。”说罢她面上的笑容越发深刻,静心则是答道:“太后娘娘过奖了,这么多年老奴一直在太后身边服侍,自然是最懂得太后的习惯和喜好了。”太后听了她的话,淡淡地笑着。而我则是一直安静地跪在太后面前,有些踌躇着,不知该不该开口说话。
半晌,太后终于开口对着在她面前跪了许久的我,声音不咸不淡:“说吧,你找哀家什么事。”
“臣妾知道昨日殿下带着臣妾贸然来找母后确实不对,这是我们的错。昨日的事,还希望母后原谅。”我态度诚恳极了,希望她能因为我的一番话对我能有所改观。太后高高在上地看着我,没有理我的话茬,而是自顾自地看着手中的瓷杯。
“王后遭人陷害,这是殿下与臣妾都不愿看到的事。但是既然事实已经如此,还望母后能站在殿下这边想一想。殿下如今也很为难,却又不敢违逆了母后的意思,所以才会亲自派人安置王后的住所,又给王后分配了不少的侍婢和侍卫,这已是算是殿下能想到的最好的补救方法,”我顿了顿,看着她,“何况现在皇城那边来密函,而且几乎每日都会有一封,殿下虽贵为梁王,可现今的日子也好比是如坐针毡。臣妾留在殿下身边,并非图一个后位,臣妾只想尽自己的力量,帮殿下走出困境。”
“你确实很聪明,我从上次狩猎那件事就看出来了。你懂得如何抓住男人的心,懂得如何让殿下对你唯命是从。我了解启儿,从小他就生性淡漠凉薄,虽然性子不算差,可对女人总是不冷不热的,长这么大还从未有女子像你这般让他如此宠爱过,”她将瓷杯放下,眯起一双眼,似是在远处仔细地打量着我。那眼神虽不似刚才那般凌厉,却也同样让我觉得浑身不自在,“看来他果真是在你身上用心了。”
低头有些不自然地笑着:“母后说笑了,臣妾哪有母后说得那般有手段,臣妾只不过……”
她伸出手指,指着我,打断我道:“你有手段,而且是很有手段。哀家这么多年也不是白活的,你是什么样的人,哀家一眼就能看出来。当初我活在皇后柳氏的步步紧逼之下,好不容易才苟延残喘熬到带着启儿来梁国的这一天。结果呢?柳氏总怀疑我们会造反,所以这么多年我和殿下一直过得战战兢兢。前几年,我们好不容易等到柳氏死了,可是她儿子却同她一样,无时无刻不在注视着梁国这边的动静。”她冷笑着说,眼眸里的狠厉愈发重了。
“所以,臣妾才会想帮殿下解围。这一次的回京之行虽是危机四伏,可臣妾愿意一路跟随,无论这一路有多少危险。”我抬眸,用坚定的眼神凝视她。她许是看出了我对陈启的决心,朝着我轻轻地点了点头。
此时,殿外传来一阵喧闹的声响,一个娇嫩的女声带着急切的语气不停地喊着:“母后,母后您就让我进去吧!母后,臣妾知错了,臣妾以后再也不苛待宫人了!母后,母后……”
那声音越传越近,不多久我便看到一个身穿绿色长裙的女子从殿外闯了进来,随着她一同进来的,还有楠清殿外的两个宫人。
其中一个穿着粉色衣裙的宫人抢先一步跪倒在殿中央,语气急切地解释着:“太后娘娘恕罪,奴婢们已经告诉郑美人您正在和沈美人谈话,让她不要进殿,可是奴婢,奴婢还是没能拦住郑美人,还请太后娘娘恕罪。”说罢便朝着案几的方向磕头,唯恐太后降罪于她。
郑氏?看来她便是蒋氏口中的那个郑婉容了吧!此刻纵然心里有一万个不悦一闪而过,可我仍是眸光淡淡地看着她,想看看这个看似较弱却实则心狠的女人,此时又会演一出怎样的好戏。
太后显然对她的擅自闯入十分不满,当即便毫不留情地对她喊道:“你怎么又来了?哀家不是说罚你禁足三个月么?”
“母后,母后忘了,昨日便是三个月的最后一天,”她跪在地上,用委屈无比的语气诉说着,还煞有介事地抹了抹脸上未干的泪痕。看着她如此做作的样子,我觉得恶心极了。原本只是觉得她的声音娇滴滴的,可一想起被她逼迫的蒋氏和被她陷害的王后,反倒觉得她的声音刺耳异常,一刻也不想再听她说下去,却碍于身份不能表现出来,所以只能继续在殿上低着头安静地跪着,一句话也不说。有那么一刻,我甚至就想拿出蒋氏临死之前交给我的血书,用来揭发这个虚伪的女子。可是一想到张源还牵扯其中,心里的那点儿勇气便烟消云散。
纵然张源有愧于殿下,可他毕竟救过我的命,我不能为了逞一时之快便不顾昔日的旧恩。若我真拿出那样东西,不仅张源会遭罪,殿下的脸又往哪里放?太后的颜面又该如何保全?这其中牵扯了太多复杂的关系,所以,我不能那么做。
思绪万千,却是被郑氏的话打断。
她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落个不停:“这些天臣妾一直在反思自己所做的一切,这才明白自己的错。这三个月过去,臣妾吃得不香睡得不稳,唯恐母后因为臣妾这件事生气,害怕母后因为此事伤到了身子。昨日又听说王后和世子的事,臣妾更是难以入眠。心想着是何人如此歹毒,竟对王后母子下手。且不说世子还是那么小的孩子,就连王后,平日里待人也是极好的,从没因为自己是王后就仗势欺人让后宫女子受过她的气。到底是谁这么狠毒,竟会对王后下手?”说罢,她抬起头,楚楚可怜地看着太后。
我低头冷笑,看来这女人不简单。说话做事狡猾还游刃有余,明明自己就是罪魁祸首现在还装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她这一番话说下来,不知情的太后也许还就真的相信她了。她如此精明会算计,以蒋氏的脑子,她又怎么斗得过郑氏?
只可惜高高在上的太后依旧是毫无怜惜之意地看着她面前这个说得如此真切动情的女子,没有收她的台,反而是伸出手扶住额头,用力地揉着,一边淡淡地说:“管好你自己的事就够了,王后和世子的事,还轮不到你来管。”
她见太后语气冰冷生硬,便低下头,兀自呢喃道:“难道母后还不肯原谅臣妾么?”说罢一回身,就看到了在她身后跪着的我。她眼眸一亮,跪着爬到我身边,伸出手扯着我的袖笼,小声说着:“姐姐,姐姐帮我劝劝母后吧,让母后不要再生我的气了。”
我仔细地打量着她那梨花带雨的面庞,只一眼,便觉得这个女子娇美得很,尤其是眼眸旁的一颗泪痣生得实在是恰到好处。她声音软软糯糯的,带着乞求,带着渴盼,希望我能帮她跟太后说句好话。
我跪在原地干笑了两声,伸出手摩挲着郑氏的手,所碰之处,皆是滑如凝脂,那纤细白净的手指,柔嫩得简直可以和葱白相媲美。尤其是她因为哭泣而变得有些微红的小脸,实在是惹人怜爱极了。当然,这得是在我得知她的真面目之前。
“既然妹妹都这么说了,母后又何必再动气呢?妹妹不是都说了,自己受罚并不觉得委屈,只怕母后因为这件事生气伤了身子么?”我笑着,压下心中汹涌的厌恶之意,朝太后说了一句。郑氏听我如此说,转过头看着我,为我的圆场点了点头。
“你又知道多少?”太后听了我的话当即便反驳着,语气中仍是没有一丝想要原谅郑氏的意思。
我起身,淡淡地说道:“母后和妹妹的事,臣妾当然不知道多少。臣妾只是觉得,以梁国如今的局势,母后还应当以和为贵。”太后当然明白我话里的意思是提醒她,以梁国的现状,太后还是不要找事为好。她猛地抬头看我,可我也只是淡淡地对着她笑,用深邃的目光看她。
“臣妾刚才同母后说的事,还望母后认真权衡。锦夜宫里还有些东西臣妾没有收拾完,臣妾就不再叨扰母后了。臣妾告退。”我低头,将手放在胸前,施礼拜别。
转过身,太后没有再叫住我,而我也一步都没有停留,直接大步朝着殿外走去。宛陵则紧随着我,两人前后脚离开了楠清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