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朝天子的病情仿佛已经急剧恶化,无法医治了。所以几乎每两天,就会有一道圣旨从京城送来,急召陈启回京,字里行间,尽是天子病危的字眼。
我独自坐在窗边的案几旁,手中拿着那写着旨意的金黄色丝帛,一声叹息不由自主地从口中溢出。
此时此刻,这丝帛上隽秀的字迹,却更像是催命的符咒。它催促着天子的薨逝,催促着陈启一步步无可奈何地走入太子的圈套,却又无法逃脱。
旁边是正在做着针线活的宛陵,听见了我微微的叹息声,她不由得停下了手里的活,开口询问着我:“怎么了美人?何事让美人这么叹气?”
“没什么,只是这丝帛上的话,看得我心惊。”面上对着她笑了笑,口中却说着让人胆寒的事实。
“美人,这次我们一定要去京城么?”宛陵偏着头,有些不解地看着我。
“当然,殿下这次遇到了为难的事,我怎么能不同他一起共患难呢?”我说的这倒是实话,倘若我只求自保而躲在梁国,那么如果陈启遇到不测,我们这些人同样没有好下场。与其做缩头乌龟,还不如同他一起奋力一搏,或许最终还能得到他更多的信任,到时,我在他心里的位置,一定比现在还要高得多。
她的小手捂住嘴唇,轻轻地打了个呵欠:“那么为什么我们还要穿着这些简单的衣服去呢?这样简朴的衣裳,倘若让皇宫里的人看了,或许该笑话我们穷酸了。”她的小脸上写满了不解,有些委屈地看着我。
我看着她的模样,有些不自禁地笑了。许是这几日的针线活让她有些吃不消吧,连夜地做衣服已是让她熬得连眼都要肿了。
“去京城,当然要穿简便的衣服了,这样轻便些。若是穿着梁宫里的那些衣服实在是不宜赶路。何况穿的简便一点,也能少惹些事端。”听着我的解释,宛陵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接着便又开始飞针走线起来,忙着赶制两天后赶路要穿的衣服。
“对了,美人,王后她,已经在北宫住了些日子了。”宛陵似是不经意地说道。
听到她提起王后,我竟有一瞬的失神:“是啊,她在那里住的还好么?”刚一说罢,却又自嘲地笑了,北宫冷清,哪里比的上外面奢华。况且宫里的人哪个不是攀高踩低,见了昔日的后宫之主大势已去,想必无情之人不少。
“有什么好不好的呢?还是老样子,疯疯癫癫的,谁也不认识,时不时还会闹出乱子来,听说北宫的宫人都快厌烦了。”她的语气中,透着无可奈何的凄凉。
“太后那边怎么样了?”不知怎的,只要一说起王后的事,我心里总是抑制不住地唏嘘感叹,一颗心也跟着她的境遇莫名地伤感,既然如此,索性就不再提起王后的事,我将话题转向了太后那边。
“太后娘娘已经说是要亲自抚养小世子了,现在小世子就住在楠清殿,天天有人照看。娘娘放心,小世子过得很好,”宛陵说着,手中的针线从未停过,“不过奴婢前两天听说郑氏还跑到太后那里求她把世子交给自己抚养呢,就是那日美人去楠清殿遇到她的那一次,大概是美人走了之后她才跟太后提的吧!不过她也不想想太后是多么宝贝那孩子,像她那种内心狠毒对待孩子又不慈爱的女人,太后怎么可能会放手交给她养?”说到这,宛陵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眸子里写满了对郑氏的不屑。
我转过头,看着远处案几上不紧不慢燃着的熏香,心里突然明了,随即又低下头,苦涩地笑了。
怪不得郑氏没有让蒋氏对世子下手,原来她是为了这一步。自己没有孩子,便想要接着王后遇害的机会鸠占鹊巢,想尽办法将世子的抚养机会抢到自己手上。不过她倒是高估了自己在太后心中的位置,更是低估了世子在太后心中的分量。这算盘打得,恐怕她还觉得自己算计得不错呢吧!只可惜,聪明的太后又怎会看不出她的心思。
我轻轻地叹了气:“世子那孩子,虽生得大富大贵,但命却不算好,以后咱们对他要好些,不然我总觉得对不住他那个苦命的母亲。”
宛陵看了看我:“娘娘心思是好的,只是,若是咱们总是对世子那么好,会不会让太后娘娘和其他嫔妃多想?”
我想了想宛陵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世子是陈启的第一个孩子,也是他迄今为止唯一一个孩子。此时这个孩子不仅尚不懂人事,还没有了母亲,除了郑氏,想必后宫还有不少女子都蠢蠢欲动,争着抢着要养这个孩子吧!
“今晚,我想去看看王后,毕竟两天后就要回京城了,等再见她就得过些日子了,”我看了看她手中的衣物,“你为王后拿些新鲜的蔬果还有衣物吧。”
宛陵答应了一声,再没说别的,撂下还未缝完的衣裙,起身去给我准备我需要的东西去了。
是夜。
月光静静地洒在地面上,清冷的石板上映着宛陵与我的身影。北宫确实清冷得很,这一路上几乎没看到什么太监婢女从这里经过。这里的夜,静悄悄的,竟比锦夜宫那边还幽僻得多。还真是应了陈启的那句“北宫环境清幽适宜养病”,不过时间长了,倒是难免觉得太过冷清无聊了些。
北宫的殿里,只是燃着几只蜡烛,微弱的烛光在空气里摇曳,发出寂寞的色彩。
我留了个心眼儿,没有直接走到殿里,而是站在窗外看着殿里的情形。一如往常地,张氏依旧是有些愣愣地坐在殿里,身上穿着一件薄薄的单衣。有个宫女从内殿出来,似是不满地说:“床榻已经铺好了,你可以去睡了。”
张氏看了看她,傻笑了两声,含糊地说着什么。
似是不满这个已经傻了的主子,那宫女伸手便扯住了张氏长长的头发,许是揪得她钻心地疼了,张氏便开始大叫起来。
没想到那宫女不仅不放手,还大喊着:“整天只会傻笑,你知不知道你都已经快被废了?梁王让我们来照顾你,我们这是做了什么孽,被安排在北宫这么个没人待的地方?你要是死了多好?死了我们就不用跟着你受这个罪了!”
殿门外的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便一把推开门,大步向里面走去:“放肆!你还知道是梁王让你来照顾王后的么?”
说罢径直走到那个宫女的面前,她一看到是我,忙直直地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沈美人饶命,美人,奴婢这是……”
不等她说完,我直接伸出手朝着她白净的面庞上掴了一巴掌,那女子的小脸上顿时飞起五个鲜红的指印,几滴红得诡异的血水从她的唇角蜿蜒而下。想必我这一掌打得不轻,因为我感受到了手心处传来的阵阵麻痛之意,可仅是这一掌,我心里的怒气仍是没法平复。忍着心里的愤怒,我将手放下垂在身侧。宛陵看出了我的恼怒,急忙走到我身边小声说着:“娘娘别太动气……”
我将头别过,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不再看地上那个苦苦哀求着我的女子。
“沈美人饶命,奴婢跟美人保证,这是奴婢第一次这样对王后,也是最后一次,以后,以后奴婢再也不敢了!”她跪在地上狠狠地朝我磕着头,待她再看向我时,额头上已是隐隐有些青色的斑痕了。可我仍是沉默着,我不知道陈启看到王后遭受如此待遇之后会作何感想,可是我作为一个旁观者,连我都难以再看下去,若是陈启见到如此残忍的情景,想必这女子必死无疑。
那女子见我没反应,便开始扯我的衣角,口中一句句“美人,奴婢知错了”听得我心烦意乱。她一副欺软怕硬的样子实在是让我厌恶至极,我狠狠地将她甩到一旁,跌坐在地上。那女子见我不理她,便哭得更凶了,生怕我一个不开心便立刻将她处死。
半晌之后,我淡淡地开口:“北宫里管事的太监呢?”
听到我终于开口说话,她急忙抹干净眼泪飞快地答道:“回美人的话,他们,他们都回去歇息了。”说道歇息的时候,那女子的身形微颤着,似乎怕我听到歇息二字更会对她大发雷霆。
我冷哼,看来他们这一个个的,都是活得不耐烦了!
我笑着,低头对着那个仍被我吓得跪坐在殿上的侍婢:“去把他们给本宫叫来,本宫有事要说。”
那女子听我这么吩咐,立刻头也不回地奔向偏殿找人。王后依旧是坐在原处傻呵呵地笑着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看到我训斥那个侍婢,她还高兴地拍起手来。我几步走到她面前坐到床榻边,伸出手理着她凌乱的黑发,看着她又是憔悴许多的模样,不禁心里有些疼,将她搂入怀中,伸出手臂环住她的双肩,轻拍着她的后背。
“宛陵,把咱们给王后带的东西拿过来。”
宛陵听了我的吩咐,立刻将那个盛满了衣物果蔬的木盒提了过来,将它放在塌边。王后饶有兴趣地拿起那个盒子,打开盖子嘴里咯咯地乐个不停,欢喜得很。
没过多久,那侍婢的身后就跟着一个男子同她一起朝着内殿快步跑来。待走近了,我才看出,那管事太监的衣服还没整理妥当,帽子也斜斜地戴着,连腰间的束带都是边走边系的。
看到来北宫的人是我,那管事太监也慌了,立刻腿一软跪在我跟前,不住地磕头求饶,身形早已抖如筛糠。
“美人饶命,都是小的们做事不利,让王后受委屈了。小的们以后再也不敢了!娘娘恕罪,小的们求美人别把今夜的事告诉梁王殿下,美人您就饶了我们这一次吧!”
我冷冷地俯视他的样子,很久都没有做声,只是任由他不住地磕头,口中不断地求饶。
宛陵看我无动于衷的模样,不禁走上前来问我:“美人,打算如何处置他们?”
我起身,指着跪在地上的那个侍婢,对着身旁的宛陵说:“本宫觉得,她,不适合再留在这里。”那女子听我如此说,抬起头看着我,眼神有一瞬间的呆愣,随即又立刻开始求饶:“求美人放过奴婢吧!奴婢再也不敢了……”宛陵显然是听得懂我的意思,随即就朝殿外走去。不一会儿便有些巡夜的侍卫跟在宛陵身后进了北宫。
为首的侍卫上前一步拱手作揖道:“美人有何吩咐?”
我回过身,用无比平静的语气说:“那个侍婢不仅不尽心竭力照顾王后,还对王后出言不逊,实在是罪无可恕。你们把她带下去吧,以后,我不想再在梁国宫里见到她。”
那些侍卫立即就明白了我话里的意思,当即就扯着那女子的手臂往北宫外面拽着。无奈这女子倔得很,死活都不愿接受这个事实。我心意已决可她却仍是不肯罢休,两条腿乱蹬着,胳膊来回乱摆,那些侍卫一不注意便几乎快要被她挣脱。她的求饶声许久都没有止住,听得我心烦意乱,不禁朝着那几个侍卫吼着:“还等什么?还不赶紧把这个以下犯上的侍婢给我拉下去!”
那几个人一听便不敢再懈怠,都用力地拽着那个女子的胳膊朝外扯去。她的腿一刻也没有停止过乱踢,腰使劲儿地扭着,从我这里看去,她几乎是被那几个人给拖着走的。
再看一眼那个北宫的管事太监,他早已被吓得跪在地上说不出话来了。
“知道为什么我没有处死你么?”我笑着,将头低下,看着他那一双因为畏惧而躲闪的眼睛。
“因为,因为美人开恩,饶了小的这次犯的错……”颤抖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他的嘴里一点点挤出来。
我冷笑:“因为你没有她倒霉。她犯错,本宫亲眼看到了。若是那个以下犯上的人是你,本宫一样不会心慈手软!”
“小的以性命担保,小的从来没做过以下犯上的事,美人明察呀!”他跪在那里,不停地磕头,说着好听的话,唯恐我一改变了主意,此刻在宫外被板子狠狠敲打止不住嚎叫的人就变成了自己。
我起身冷笑:“你最好是没那么做过,否则殿下也不会饶了你的。还有,以后你最好也老实些,竭尽全力照顾王后,不然,我有的是办法处置你。”
“诺,小的知错了,谢美人饶命。”
这杀鸡儆猴的效果应该已经起到了。我跨出宫门,刚才那个侍卫走到我身前。许是在宫里待久了,处死些宫人早已是司空见惯的事,所以他也只是用平静至极的语气对我说:“启禀美人,那个侍婢现在已经死了。”
“很好。”我淡淡地说着,心里没有一丝愧疚与后悔。转过头瞥见冰冷的石砖上有一具女尸,上面盖的那一块不知从哪里找来的白色的帐子是那几个侍卫留给她最后的尊严。鲜红的血已经透过布面渗了出来,清冷的月光下,那一抹抹嫣红更像是一朵朵盛开的花瓣,诡异又刺眼。
几个女子小声喃喃的声音从北宫殿前不远处的那个青色石柱后面传来,那几个人似是因为看到自己好姐妹的尸体而感到惊惧不已,都是远远地看着我却不敢走近。
我一个招手,轻声唤道:“你们几个都过来。”
听到我这么招呼了,她们也不敢躲,皆是怯怯地从石柱后探出头来,小心翼翼地走到我跟前:“美人饶命,奴婢们几来到北宫,一直都是小心翼翼地做事,从来不敢对王后不敬,还望美人明察!”
看着她们如此畏惧的模样,我叹了口气:“都起来吧。”
她们这才起身,却仍是怀着畏惧的神色看着我。
也许在她们的记忆里,沈美人一直都是一个善良的人,她脾气好而且从不苛待宫人。伸出双手在身前狠狠地握着,我苦笑,怕是从今夜起,我的“好名声”就要毁于一旦了。罢了,随他们怎么说吧,我不在意。我今日下了决心要处死这个宫人,并非是因为我身居后宫高位就随意草菅人命,而是因为她对王后的所作所为是在是让我难以忍受。何况过两日我便要随陈启去皇城,后宫中真正能掌管大事的,也不过太后一人而已。可如今太后的心思全都放在世子的身上,哪里又顾及得上北宫这个清冷偏僻的地方?今日我处死了她,就是要让后宫的众人看看,我沈墨染不是攀高踩低之人,对于如今已是失势的王后,我一样会以礼相待,对她,我绝不会有任何一点不耐烦。
心下这样想着,我也没再多说其他。夜风阵阵,透过我的衣裙肆意地侵袭着我的身体,一股股似有似无的寒意让我不禁抱紧了双臂。转过头,我不再看地上跪着的那几个瑟瑟发抖的宫人,而是直接唤了宛陵随我回锦夜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