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渔思束紧风帽,掖了掖衣角,防止风雪从蜜合色襦衫的下摆钻进来,仿佛也为了防止寒凉钻入心里。周渔思赶在落大雪之前赶回了槐树院子。她忘了生炭炉取暖,即便生了炭炉,还是一样的冷,没有什么用的。
渐紧的飞雪在窗外积起一尺的深度,院子里白茫茫一片好干净,并没有一个活物。
突然,周渔思听到扑通一声,不远处的池子结了薄薄一层冰,似乎有什么东西掉进了池子里。
“谁?”结香好奇地推开窗子四处张望,“是谁在那儿?”
一位着皂色风帽的男子笑笑的走近,搓着双手推门就要进来:“冻死人了,这天气,不晴不雪的。”
不是戴行简是谁。
“是二公子啊,什么风把您吹来了?”结香打趣道。周渔思竖起耳朵听着屋外的动静,听到是戴行简来了,心里是有一分失落的。毕竟,她期待此刻来的,该是另一位戴公子才是。
侍郎府的下人,尤其是丫鬟们,对戴行简都是不畏惧的,有的年节上还会特特做了家乡的小吃来给戴行简尝尝。谁都知道,这位侍郎府的二公子,实际上宠爱是盖过大公子去的,是实际上的“大”公子。
戴行简旁若无人地赶紧自己打起蓝底碎花的帷子,从风雪中钻入这静谧的所在。他看了看四周的摆设,奚落道:“啧啧,三叔叔真真的小气,就算不常来这侍郎府,但这屋子也未免太过寒酸了些,怎么配得起他‘鄄城王’的名号呢?”说罢,解下油光水滑的皂色及地貉子毛披风,随手放在一张黄花梨壶门牙板插肩隼条桌上,随即自顾自地去拎红泥小火炉上坐着的一只黑漆漆的小水壶。
“哎呀呀,我的祖宗,快停手快停手!”结香慌得跟什么似的,赶紧放下手里的女红针线活计,三步并作两步去拉住戴行简即将碰到水壶的手,近乎训斥道,“千尊万贵的手,烫到了怎么了得?夫人怎会饶过我?行行好吧,就坐在那儿等着喝就得。”
结香朝戴行简嗔怪地翻了个白眼。戴行简赶紧歉歉然道:“是我的错我的错,下回不敢了,凭结香姐姐怎么罚都好。”
结香正朝青瓷盖碗里倒滚烫的开水,听到这里,掌不住笑了,开水差点撒到桌子上。
周渔思从屋内打起帘子朝外看着,一个刚刚及笄的贫贱丫鬟,一个玉树临风的尊贵公子,在这一间陈设简单的屋子里,竟也能这样毫无顾忌地说说笑笑,不分彼此,屋内氤氲而起的袅袅茶水的水雾,竟让周渔思暂时忘却了前尘庵的种种寒凉,顿时从心底,生出一股子温存。
突然,一片桔子皮砸到了周渔思的鼻子上,周渔思诶哟一声叫出声来。
“好啊,竟偷偷在帘子后头偷听我们讲话!”戴行简嬉笑着,有一种故意做出来的抓住什么把柄的夸张的满足的表情,“说,鬼鬼祟祟干嘛呢?”
结香在一旁咯咯笑,一脸天真烂漫,仿佛初雪般纯洁无染。
“嗐,我能听什么,左不过是听一个富贵公子如何耍横奚落我等贫贱不足罢了。”周渔思一边用手指绞弄鬓边的一束黑亮柔滑的秀发,一边递给戴行简一个故意挑衅的表情。
戴行简痴痴愣了一会儿神。这一刻,戴行简似乎忘却了自己的身份,自己的所在,自己身上背负的种种,一种异常轻松感觉跃上心头。他有多久没有看过这么单纯的笑了?这样调皮的笑,有多久没有从自己相思多年的珏儿脸上看到了?
或许是戴行简的眼神不会拐弯,或许是戴行简不会拐弯的眼神深处藏匿的黯然神伤让周渔思有所动容,周渔思赶紧收起了表情,垂下眼睑,让自己的目光停在一双露在夹棉杏色裙摆外的绣鞋鞋尖上。有一刻的静默,机警如周渔思,赶紧找了话题试探道:“许久未见方小姐,我这往日的丫鬟也不得闲去探看探看,实在有罪,不知近况如何?”
戴行简淡然道:“她啊……整日介看书……以及逼我看书。”然后自嘲地笑笑不再说话了。
结香拊掌笑道:“太好了,往日里夫人、老爷总也管不住你,这回,总算有人能治得了你了吧?”
戴行简苦笑,朝结香做了个鬼脸吓唬她。结香吓得捂住眼睛往后躲不迭。两个人就这样在小小的屋子里追赶起来。
周渔思也微微笑了。往日里在宿州城,她觉得眼前的少年公子一副吊儿郎当万事不挂怀的没有担当的样子,却原来也有这般烦恼。而难得的是,他在这样深不见底的旋涡中,竟仍能葆有一副简单孩童般的心肠。看看当初进侍郎府那日他在亲父母面前的拘谨样,再看看他现在在这里没心没肺的孩童样,周渔思竟生出许多艳羡和感慨。
心思浅,竟能这般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