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行简胡闹了一阵子,发现宴息处有一个桃木食盒,朝周渔思打趣道:“哟,这是给谁送吃食呢?该不会是千里之外的三叔叔吧?”
周渔思悔已晚矣,从前尘庵回来后不该只顾着愣神,竟忘了将食盒放回小厨房。稍作思量,周渔思佯装生气,微微作色,嗔怒道:“二公子来便来了,何苦拿奴婢的名节取笑?何况鄄城王离去的时候,已然说过,我们之间清白如水,不过是一场误会,这是阖府知晓的。如若二公子觉得奴婢在这侍郎府中碍眼碍事,奴婢即刻离开便是!”说罢,旋即转身径直朝内室走去。
戴行简哪里料得到周渔思这样不经顽笑,前一刻还巧笑倩兮,这一刻便怒气冲冲了。要知道,他府中的丫鬟们,哪一个没有经过戴行简的顽笑,也就呵呵一笑了之,谁想眼前的娇弱女子,竟有这番傲骨。
戴行简慌了神,连连求饶:“好了好了,是我说错了话,惹周姑娘生气。好姑娘,求你莫生气,饶了我这一遭罢了。”
周渔思想起从前在宿州时,芸娘对眼前的戴二公子用情至深,当初周渔思非常不解,此刻,看到求低作小的贵公子颇为真诚的样子,倒也觉得,天下男子,最难得便是放下虚假的地位、架子种种,对人肯用真情。周渔思欲演欲真,作低头抹泪状。许是打小在宿州的西市混迹,才子佳人的戏文看得多了,眼泪也是说掉就掉,不一会儿,竟也泪眼婆娑起来。
“周姑娘,你可别……我这……唉,这便如何是好?”戴行简急得语无伦次,“我打小最怕女孩子家哭了,你看,我打自己这张臭嘴你可解气?”说罢,竟然真的要捋袖子伸出一面手掌朝自己俊朗的面颊打过去了。
周渔思见他动真格的了,知道自己的戏弄过了边界,想必他也早就将食盒的事情搁置了,不敢再追问下去了,于是伸手去扯住戴行简黼黻明纹的天青色的锦衣袖口。
戴行简即刻住了手,嬉皮笑脸地说:“周姑娘这是心疼我呢,那我便不拂了姑娘的意了。”
戴行简看周渔思梨花带雨,脸上因为激动而酡红如醉,更加鲜妍动人。戴行简见过很多姑娘,周渔思至多算是眉目周正淡雅,比周渔思美得多的,岂能数的过来?但说自己的珏儿,纤秾合度,眉目艳丽,正是不可多得的美人儿。可是说也奇怪,周渔思身上自有自己的一种雅致。许是乐伶出身,周渔思总能够在一举一动一颦一簇一言一笑中掺入一种难以言说的合宜节奏,也就自成一种合宜的韵味,让人觉得熨帖,不咄咄逼人。这是方秀珏所没有的。
“周姑娘是喜欢一池秋的那几枝腊梅,还是喜欢网师园的那一盆虎皮海棠?”戴行简没头没脑地问。
周渔思被他突然一问,倒有几分哑口无言。她移开目光,朝象眼格黄杨木窗外望去,远处一池秋边翘楞楞长着几株磬口的腊梅,在这一片白茫茫中,若隐若现,看不真切,要不是暗香浮动,几乎忘记了它们的存在。
“我喜欢那几枝不起眼的腊梅。”
周渔思微微一笑,一汪桃汛从她的眼眶中蓄势待发,仿佛无法承受这颗泪珠的重量般,这颗滚烫的泪珠,慢慢滑下,直至滚落在她的脸颊上淡褐色的泪痣边。
戴行简几乎被眼前的一袭杏色夹棉平纹长襦衫的周渔思击中。
同样的问题他也问过方秀珏,得到的答案是,更喜欢虎皮海棠。网师园是侍郎府最为尊贵的所在。从前戴家开国功臣辈出,这一点也是戴家簪缨传世的根基所在,所以先皇御赐向东一隅的园子为网师园,所谓网罗天下最贤之士为一家,意在盛赞戴家功劳显赫,贤者辈出。网师园中一盆虎皮海棠便是先皇御赐的珍品,每当开花时节,红艳若烈火,富贵堂皇。戴行简当然能觉察出方秀珏的志向,但是,这样的妻子,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从怀里掏出一方帕子,替周渔思搵去挂在脸颊的那颗泪珠。温软的海青色绸缎质地的帕子轻轻落在周渔思的颊上,给周渔思带来从未有过的安心。
门突然吱呀一声从外面被轻轻阖上了。周渔思别过头去,脸上一道流霞,淡淡道:“天色向晚,恐怕二少奶奶挂念二公子,天寒地冻的,恕奴婢要送客了。”
戴行简歉歉然施礼作别。
周渔思没想到一向吊儿郎当不羁惯了的戴行简会对自己这般礼数庄重,也回了礼,就此别过了。又想到刚才的关门声,该是结香吧,也不知道这丫头什么时候出的门。
周渔思不放心地朝窗外望去,去往一池秋的甬道早就被雪覆盖,此前自己回来的脚印早就复又被新雪盖没,皑皑白雪只留下数行男子脚印,一行凝重,一行清浅。
周渔思便有一种不好的预感爬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