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渔思大大吃了一记暗亏,等众人散去后,收拾了细软,想在次日众人练晨功前独自离开归家苑。
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众人对周渔思鄙夷起来,除了空空儿拉着她的手哭诉了一番,讲了一个时辰的体己话,要不是周渔思赶她,恐怕还要哭诉下去外,并没有人来看望她。没人来道别虽然凉薄,但在周渔思看来也好,不必假意装作感激涕零的样子,也不必思量自己到底该以怎样的表情面对大家,倒也清净不少。周渔思一个人在紫藤秋千架上独自坐着,想着这十数年来在归家苑的日子,虽然谈不上富贵舒适,相反,清贫且辛苦,但也过得充实踏实。归家苑,归家苑,实实如它的名字一般,给本来如浮萍般的人生一个可以安定的所在,现在看来,也只是暂时的津渡罢了。想到这里,周渔思重重地叹了口气。
暮春夜晚的景色倒是宜人,和那夜周渔思在紫藤抄手游廊看到任戌儿向她祖母祝祷一般无二。周渔思双手紧紧抓住秋千的绳索,双脚互相叠放起来直直伸出去,秋千便轻轻荡起来,紫藤花香更加浓郁了。周渔思悻悻地,你不害人,人要害你,而你,还不忍心还手。周渔思无奈,被自己的暂且叫做“软弱”抑或美其名曰“善良”的东西弄得苦笑起来。
散心回来,已是四更时分,虽是暮春,但夜凉如水,周渔思紧了紧衣领,轻轻推开唤霞轩的门,借着月华,她看到空空儿竟斜着身子在圈桌上趴着睡着了,脸上的泪痕还没有干,一段蜡烛烧得见了底,早就熄灭了。周渔思心内感动,扶她上床睡下,掖了掖被角,端详起空空儿来。鹅蛋脸型,发丝乌黑如瀑布,睫毛长长密密地覆盖在脸上,鼻子挺直,嘴唇薄厚适度,一副机灵样子。这个傻瓜,真心把我作姐姐看待,竟会为了我犯下归家苑的大忌。为着这份真心,周渔思再是清傲,再是爱惜自己的清誉,也是甘于放下了的。至少,她出了归家苑,最多回到大家都不屑的西市去,但是空空儿出了归家苑,除非去青楼不洁不净的地方,否则因为偷盗而被逐出的,其他勾栏瓦舍也是断断不可能收留的,就真的不知该如何讨生活了。这么想着,周渔思对自己的决定安心不少。可能是白天太累,夜晚太迟睡的缘故,睡意袭来,周渔思大大打了一个哈欠,和衣而睡,一夜无话。
次日一早,天还没亮透,周渔思正欲起床,给师傅柳七娘斟倒最后一次香片,不想在床头发现了一个暗绿锦囊。打开来一看,是柳七娘的笔记:思儿爱徒,好自珍重。只八个字,已然让周渔思泪流满面,感动涕零。她知道柳七娘只是外冷心热罢了,空空儿躲懒的小把戏哪一次真的逃过了她的眼睛,自己十数年来的努力,哪一次她不是看在眼里。
周渔思收拾心情,照例在训诫堂斟倒了香片,最后一次打扫了乌桕树上黄鹂儿的鸟笼,为了水,背了行囊,出了归家苑的门,走出几步,不禁又回头看了看门楣下阴刻绿漆填写的“归家苑”三字。想到从此以后再也回不来了,仿佛告别了归家苑,也告别了自己这十数年的少女时光。只是和她当初进归家苑的设想并不相同,并没有风风光光地出得门来,而是在这样无人知晓的,满腹委屈,背着“偷儿”的恶名灰溜溜地出来的。
行了一程,周渔思百无聊啦。去哪儿呢?父亲如同陌路人一般,不可依靠,周渔思也不想依靠。然而除了父亲,并无半个亲人了。当初父亲这样对她,周渔思的心早就在父亲和柳七娘拉锯,三两句话未到,就慌忙从“三两”减至“二两”的时候死了。
这样一路走一路思量着,再抬头,已然日上三竿,抬头,竟是写有“西市”二字的牌坊。
西市没有变,和小时候一般热闹、肮脏、市井。卖蔬果的铺子乌眼婶依旧短斤少两和人争吵不休;布肆林立,花色已然是小时候的花色并没有什么变化;才四月光景,肉铺上苍蝇已然嗡嗡作响。可是父亲的铺子还在,铺主竟是满脸横肉的王屠夫。一打听,才知道父亲勤力挣钱,有了点家底,三年前续了弦,生了儿子,如今,已然搬到东市,去做富贵人家的生意了。
周渔思心内明白,搬家,只怕或多或少有父亲新娶的姨娘的意思在,为的是有一日周渔思听说父亲发迹了找上门来分一杯羹。这样忖度着,周渔思便对父亲不作他想了,她只是个多余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