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踌躇在西市的巷道上,满耳的吆喝、叫卖声与周渔思心内的落寞索然形成鲜明对比。暮春的风扑了周渔思天水碧的单衣衣角,渐渐西下的斜阳拉长了周渔思单薄的影子。罢了,先安身立命吧。
周渔思寻了西市的酒肆、食铺、酒楼林立的刺桐街。放眼望去,“醉仙楼”、“三元楼”、“翁厨”……或高伟瑰丽,或简陋嘈杂,林林总总一派热闹景象。西市与东市不同,专营私厨,没有官店,东市则以官店居多,更是富丽堂皇,但有这样那样的繁文缛节拘着,却没有西市的自由了。周渔思一边在刺桐街信步走着,一边左右细细打量着街两边的酒肆、酒楼。像“三元楼”这样排场大的,是非也多,周渔思对这样的大酒楼是不作他想的;而“翁厨”、“迩厨”这样的小酒肆,恐怕也多是赶路的脚客或寻常的百姓果腹的选择而已,断断是没有听曲儿的功夫的。行了一程,正踌躇犹豫,决断不下,突见一株垂杨老柳立于前,柳条浓密,柳荫匝地。柳树旁的这一家酒楼迎客门楣下的地砖是青石板铺就,已被过往鞋履磨得光滑如镜,几可映人了。抬头看那门楣下的匾额,却是“踏云驾鹤居”五字。一般酒楼皆三字,这家店主倒是新奇,用了五字不说,还取了这样风雅闲散的店名,竟无半分西市的市井气息了。只是“踏云驾鹤”这样的店名也是太过刻意了,可见店主人有意标新立异,招揽雅客,但终究学识不够些。周渔思这样思忖着,转念又暗自好笑,要这样好的学识做什么,反正西市又没有什么真正的风雅,有的只不过是附庸风雅的登徒子罢了,看这门庭若市便知道了。不知为何,没有干系的,周渔思脑海中有那么一忽儿闪过戴不胜的白衣白袍的翩翩身影。
怔怔地呆了一会儿,周渔思握紧手中的暗绿的素色包裹儿,提一提天水碧的裙裳,信步迈进这“踏云驾鹤居”的门槛。
只见此酒楼是二层的规制,一楼大堂,四方大桌,长条凳,一时可容一二百人无虞;二楼密匝匝一圈栏杆围护,中间是空的,楼下的景致一览无余,又有相对私密的空间,贯穿两层的一对大红朱漆屋柱上挂着副楹联:
为名忙,为利忙,忙里偷闲,且饮两杯茶去;
劳心苦,劳力苦,苦中作乐,再拿一壶酒来。
周渔思心里默默念了一遍,顿时觉得虽然浅显通俗,但实实是值得品咂的,看来这里生意兴隆也是有其门道的。
正是晚市前的准备时刻,店中并没有什么客人。堂上的小二勤力抹桌子、抹地,一刻不得闲,没有人看到周渔思进来。三两个倚靠在二楼栏杆上的时妆袪服,巧笑倩兮的女子嬉笑着,声音忽高忽低,附耳讲着昨日一个愣头公子的笑话,笑声不拘不束,如瀑流千尺,哗啦而下,进入周渔思的耳中。为首的一个,青丝绾作一个华丽坠马髻,满头的茉莉,鬓角簪一朵茜色海棠绢花,见有人来,扭着柳枝般的小蛮腰旖旎而来,抽出衣襟里的绢子,用两根猩红指甲的手指头捏着,轻轻拭了拭鼻翼,丹凤眼觑了一下楼下的周渔思,柔媚不可方物,上下一阵打量,瞥见周渔思包裹儿中露出的一段玉箫流苏之后,略正了正身子,眼神立即放下了职业的柔媚,继续磕着瓜子道:“哪家的丫头?我们这儿可没有多余的杂役可给你做的,且去别处讨事由吧!”
周渔思略福了一福,知道这女子便是这家酒楼的“卖客”,恐怕牌头还不小,是个能说上话的,但绝不是酒楼主事的,便不卑不亢道:“姑娘此话差矣,并不是要来这儿做杂役图贵店的钱财的。怕店家开店的意图也不曾只是为了钱财吧?如这楹联所言,世人皆为名利劳心劳力,来这楼中忙里偷闲地喝茶饮酒,求得暂时的轻松快意,岂不是店里的功劳一桩?”
女子听周渔思说得没头没尾,两片瓜子壳儿从她鲜艳欲滴的红唇中“突”地飞出,正欲作色驱赶,周渔思上前一步道:“况且我们赶趁的,吹箫、弹阮、锣板、歌唱,正是这店里不可或缺的角色。怎知店里生意兴隆,客人舒意而归,没有我们的功劳呢?”
女子略停了停不断进出口中的葵花籽,舔了舔嘴唇,用手理了理头上的绢花及鬓发,振了振衣裳,正经道:“正是此话呢!”
周渔思上前一步,将包裹放在近旁的一张桌子上,道:“可见世人作践我们赶趁的真正糊涂至极,难道我们自己还要作践我们自己吗?”
女子笑了笑,道:“话虽不错,但怎知你来了之后我们还有没有饭吃?”
周渔思见她如此直爽,便诚恳道:“我一个刚刚及笄的丫头,在资历上自然胜不过姐姐们,在技艺上定稚嫩得很,连样貌也算不得艳丽,青涩得很呢,也就凭着一星半点毛遂自荐的鲁莽罢了。日后如若有幸能在此共事,还希望姐姐们施舍一点残羹冷炙也就罢了。”周渔思有意将“施舍”二字着重强调。
女子闻言,拊掌笑开了:“罢了罢了,我们姐妹其实哪有留你赶你的权力,只不过素日无聊排揎你罢了!”身后的众女子闻言也掌不住咯咯笑开了,前俯后仰,声线尖细。周渔思自然是不高兴的,但并不作色,她知道这一关就这样不尴不尬地过了。
“只不过,店主是个脾气古怪的,不知会不会收留你,看你造化了。”女子淡淡道,“今日他不在,见了他,我自然会提及你的。”见周渔思稳稳站着不动,才缓缓说:“明日这个时辰你再来吧。”说罢,便携众袅娜而去了。
周渔思闻言,露出久违笑容,稳稳行下礼去:“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