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端着早餐,轻轻地走进院子。隔着窗户望进去,吴尘正在叠被子,嘴里轻轻地哼唱,库停在门边,仔细听,却一句也听不懂,好像是外语歌,不知是什么,但旋律悦耳动听,有些忧伤,还有些甜美。
吴尘穿了一件白色的背心,他把炕上的东西有条不紊地收拾整齐,舀水开始洗脸。两只胳膊细长,后背都能看见骨骼。背影更瘦了。
库把毛巾轻轻地放在他肩上。
吴尘一惊,愣在那里,忽然直起腰,转身对着门口,表情惊讶之中带着兴奋,竟然说不出话来。库从他的表情里,知道,他知道是自己。
吴尘笑着擦着脸,第一次这样不说话“看”着。
吴尘伸手拿起牙刷,依旧笑着不说话,准确地挤牙膏。
库就喜欢看男人刷牙,以前看杜青学刷牙,就喜欢,满库也刷牙。就喜欢这样看着。SD子家没人刷牙,牙具也有,SD子洗脸就不认真,洗脚更是三下五除二就糊弄。SD子就不喜欢刷牙。
库站在那里,看着吴尘认真的刷完牙,用毛巾擦嘴,嘴唇更加红润。
这么早,库还是第一次清早出现,吴尘难言兴奋。他走到炕边把半袖穿好,背对着库把衣服弄整齐,才笑吟吟地走过来说:“巧儿,你吃早饭了吗?”
库拍了一下。
“在朱叔家吃的?”
库一愣,拍了一下。
“可是我还没做操。”说完走到院子,这里他还是真的熟悉了,丝毫看不出是个盲人。他站在院子里,自己念着口令“一二三四,二二三四”的做起广播操。库看着,这应该是二十多年前的广播体操,库小学时做过,看起来他坚持做了很多年,特别熟练,而且动作非常标准,做完后在走进屋擦汗。
吴尘忽然笑了:“你没见过这操吧?你太小,我一年级时的广播操。”
库知道吴尘以为她二十岁,就拍了两下。
“做了二十多年,也就会这一种,还好可以锻炼身体。”吴尘笑着“看”着库。
库拍了一下。
看吴尘讲起自己坚持二十年做十岁时的广播操,库忽然一阵难过:“不知多年以后,你是否还这样淡然的提起过往,提起我。”
库看着吴尘吃早餐,吃东西的样子这么好看,轻轻地咬着,另一只手接着,端正地坐着,慢慢地嚼着,用勺子喝粥,没有声响。
“大男人吃东西这么文静。”
SD子吃饭狼吞虎咽,喝粥几乎不用任何工具,一口气“呼噜呼噜”结束。
库忽然叹了口气,不知为何,总想起SD子。
“怎么了。又叹气?我掉东西啦。”
库笑了,拍了两下。
库写:“歌。”
“刚才那首吗?”
库拍了一下。
“爱尔兰民歌,《夏天最后一朵玫瑰》,英文歌,好听吗?”
库拍了一下。
“夏天最后一朵玫瑰,单是这歌名,就让人无限哀伤,炎热的夏日,一朵美丽的花朵,它是如何忍受高温,然后无奈地凋谢,枯萎,死去。花开花落,原本大自然的循环圈,可为什么最后两个字却让人深深地刺痛之感?那是怎样的孤独和忧伤?玫瑰象征爱,秋天即将到来,那爱还在不在?”库想到这,凄然地长叹一口气:“冥冥之中,难道有这种预示,以这样一首歌来祭奠这短暂的爱情?”
“又叹气,不要叹气。这首歌,伤心的人听了伤心,幸福的人听了幸福。”吴尘笑道:“这是爱尔兰古老的民歌,一个男青年倾心于玛尔塔,就偷取了佩戴在她胸前的一朵玫瑰花,他请求玛尔塔为他唱首歌,然后才肯把花归还她,玛尔塔便唱了《夏日最后一朵玫瑰》是提示男青年对爱的珍视。我刚学时,因不懂歌词,也常有悲伤之感也难过过,但是,乐曲中又常唤起我对爱的渴望,寄以无限的憧憬和期盼。”
吴尘唱道:“我不愿看你继续痛苦,孤独地留在枝头;愿你能跟随你的同伴,一起安然长眠……”
“如果听着难过,就不要再听了,我不再唱了。”
尽管库一直拍手,表示不是,吴尘还是转移了话题,他心里十分后悔,因为一首歌,唤起了她痛苦的记忆。
“巧儿,我有个奇怪的疑问,为什么夜里听泉,那声音会有两种节奏入耳,而且交替着,即使有台阶跳跃,可怎么就发出两种音节。一高一低,就像和音,怎么回事呢?”
库写:“泉眼,两个,上下,粗细。”
“对对对,是这么回事。因为两个泉眼,一上一下,水落下就两个声音,粗细再不同,音阶也就不同。”吴尘茅塞顿开,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终于弄清楚了,开心的甩着头发,不住地点着头。“巧儿,你能写盲文,我不知多感谢,能这样交流,真是上天的恩赐,眷顾我。”吴尘激动地拉过库的手,库并没有拒绝。吴尘无限深情的“望”着库:“看不见又怎样,不能说又如何,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嘴,你就是我的眼睛。”
库心里滴着血泪,看着吴尘深情的脸,无数次地呐喊:“我们没有将来,对不起,对不起……”
库写:“愿望。”
吴尘笑了,想了想:“愿望啊,原来的愿望已经实现,将来的以后告诉你。你的愿望呢?”
库一阵茫然:“原来的愿望已实现,那会是什么愿望?将来的以后再说,将来又有什么机会说呢。我此刻的愿望,我想不顾一切,随着自己的心走,那是不可能的呀。我的愿望是能和你像夫妻一样过日子,哪怕是一天也好,这能实现吗?”
吴尘忽然笑了:“看起来愿望太大,不容易实现呢。”
库写:“你的,故事。”
吴尘安静地想了想:“特别想知道我的事?想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
库拍了一下。
“说说我的养父吧。那一年在HB,每天晚上广场唱大鼓,周围的人大多都认识我,经常给我吃的用的,可那一天不知哪来了几个人,不知啥原因,开始捣乱,后来就打我。后来就是我想离开都是不可能的,我尽量保护好我的脸,我也只能本能的抱住头。东西被他们抢去或扔掉也不知道,我绝望地坐在地上,一直到深夜。
后来我睡着了,当我醒来时,我已经在养父的家里。
义父在城北市场头开一家修鞋铺,腿有残疾,一人生活。他是去城南办事,回来时发现睡在地上的我,开始并没想带我回家,后来发现我满身是伤,就把我背回了家。
第二天我醒来时,义父才发现我是个盲人,原本等伤好打算送我回家,后来听了我的故事,心生怜爱,就留下了我,从此结束流浪的生活。
他希望我能学到知识,懂文化,将来才有生存的能力。就把我送到特教学校,学习盲文。我感恩义父对我的期望,就拼命学习,那时已经十三岁,我夜以继日地学习,希望长大以后,靠我的能力,让义父过上好日子,报答他的养育之恩。
义父给我买书,自己也读书读报给我听,让我了解社会,懂更多学校学不到的知识。
义父会拉二胡,我的二胡就是和他学的。
几年后,我开始尝试写作,写短诗,写散文,写小说。这期间,义父成了我的助理,帮我整理书稿,邮寄,投稿。我每天都期待门外那熟悉的脚步声。
我拿的第一笔稿费还不够我们爷俩吃一顿好的饭菜,但义父激动地整宿抱着杂志。
我的第一部小说,交稿期间,我们焦急的等待着。
命运并不因我的不幸而怜惜我。”一直平静述说的吴尘忽然声音颤抖:“我只顾着写作,每天指使义父东奔西跑,竟不知,年老的义父其实身体很差,他竟然摔到在鞋铺,邻居把他送到医院……而我看不见他的脸,只能听见他的喘息和监护器的声音,我摸他的脸,握着他的干枯粗糙的大手,我……知道,他是多么牵挂我,我哭着让他放心,放心我会……好好地活下去,他才停止了呼吸……”吴尘满脸泪水,嘴不住的颤抖。
库握住了他的手。
“义父对我而言,不仅诠释了父亲的角色,他给了我一个家,更多的是,给了我无尽的爱与温暖。然而,我还没有为他做任何事,那些心里许下的无数个诺言,最简单的也没有做过。”
吴尘好一会不能说话,不停地抽泣。
库轻轻地拍他的手。
“更让我难过的是,他知道自己的病,却从未跟我说,并且提前到派出所,拜托片警,将来照顾我,并立下遗嘱,留给我他毕生的积蓄和房子,他就是这样牵挂我,为我做了这么多,而我,哪怕为他洗一次脚……而这此生终将遗憾。”
库流着泪看着吴尘,用手绢轻轻地给他擦着泪水,拢着垂下来的长发,抚摸他的脸。
“你的命运如此坎坷,我还要无耻地在你饱经伤痛的心里,给你留下无血的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