卸甲脱戎,散发梳头,焚香沐浴,编髻系玉。
兰予有条不紊的服侍着我,我站在铜镜前,视线静静地尾随着她忙碌的身影。
这是我第一次远归,她服侍的格外谨慎,像是怕把我哪儿给碰碎了似的,眼神仔细的检查着我身上任何一处疑似伤口的地方。我也不制止,算是让提心吊胆三个月的兰予安心。
“殿下瘦了。”她正替我挽着腰间的束带,眉间不经意的爬上了愁容,口中却只淡淡的吐出这短短几字。
回想那些陪同霍去病征战,昼夜难度的日子,我不以为然的喃喃,“打仗嘛,多少会瘦点的。”
“赞善大人,临淄服官将做好的新衣送来了~”外头的婢子贴着门通传了一声,我听着那称呼,稍有意外道:“我记得你是奉的正四品宣仪,何时晋封赞善了?”兰予听了并未有任何情绪,不咸不淡的回话,“陛下自得了大军胜利的消息,立马就下了晋封的旨意,还让服官赶制新的戎服。这不,今儿就送来了,我想着,许是陛下不想明着赏殿下,怕落了人口实吧。”
赞善是正三品官位,陛下一挥手就让兰予连跳两级,再看送进来的戎服,皆是上好的花鸟草纹罗绮,剪裁也都是时新的样子,甚至连冠、带、屐、履这等都成套送了来,可谓一应俱全。
我若有所思的摸着那呈碟上的衣裳,织绣繁复的触感令我随即撤手,“那就收着吧,行军穿这样的不合适,你回头多收拾几套棉织的,我好带着上路。”
兰予的动作闻言滞了一瞬,急急抬头问道:“怎么?这一仗不是已经大获全胜吗,为何殿下还要出关?”我接过她手里的冠子,自己瞧着镜,边戴边说:“这次回长安是奉陛下之诏复命,只歇两日,夏初还有一战,本王得听从霍骠骑行事。”她听完神情就颓了大半。
从小一同长大的主仆,三个月未见,一见才不足三天,我也不忍心再看她神伤,转头就要出去,她忙抱着我的外袍跟上来,“殿下这就要进宫了?还是先用早饭吧。”
“不了,本王要先去琼瑶台见一见花叙,时间耽搁不起。”我如此坚持,她自是知劝不动我的,只能好生送了我上马车,交代赤生仔细跟着。
琼瑶台离王府不远,我紧赶慢赶的抵达,直奔高阁。
雾气缭绕,茶香清幽,我自然而然的放轻了脚步,可坐在云雾中烹茶的花月下还是听到了动静。
“恭迎殿下归来。三月未见,殿下可无恙?”他站起身朝我略躬身一礼,面容几乎和我记忆中的他毫无二致,仍是那么温润而又拒之千里。
我不见外的走到他跟前,瞧他那俩小炉子上的茶,一边闻一边笑说:“本王这三个月有恙与否,先生不都知道么,还用问本王?”他熄了那炉火,随手凌空挥了挥,房中这才散开雾气,露出他完整的样貌,“先生有何事就说吧,本王只能在这儿待一个时辰。”
他见我穿着齐整的朝服,一想便知我还要进宫,于是直奔主题道:“在下自知通知得急促,但在下确是已有眉目。”
眉目?!
没等我展开遐想,花月下已经递来了一块衣裳的边角料,“这块布料,殿下可识得?”我接过细看,眼神渐渐变凉,“本王让花先生找的可不是这个。”
“殿下是在顾左右而言他么?看来在下没有猜错,坊间所传的一支神秘暗卫确实存在于世,而且殿下也是知情者。”他一边说着令人心惊胆战的字句,一边倒茶洗杯,甚是胜券在握,我这才幡然醒悟自己已落入了他话里的套。
他方才的问话看似简单,其实暗藏玄机,而且根本就没有于我有利的答案。
这块布料我虽从没触摸过,但我却深知银线纹是玄影暗卫的服制。若我说不认识,凭他能拿到这布料,就说明他已经窥见了暗卫真身,而我在说谎;若我说认识,那便是暴露身份,间接承认神秘暗卫的存在;最后,我在两难下选择了第三种方式,避而不答,可却根本无异于不打自招,欲盖弥彰。
到头来,答与不答竟都是一个结果。
花月下,你真是随便问句话都能逼死人啊……
“殿下半天不言,是在脑中作文章呢?”他抬眼将我恶狠狠的凝视给堵了回去,脸上浮着似有似无的微笑,我还是不信邪的挣扎着,“既然先生心里清楚,本王也不多言,只告诉先生一句话,玄影暗卫不是先生能来往的,就是本王也只见过两次真身罢了。”
“由不得殿下。”他知我想闭口不谈,语气便强硬了起来,垂头拿起烫好的茶杯擦拭,脸色却毫无波动,仿佛只是闲聊。
“你什么意思?”我的语气尖利起来,他耐心的放下了茶杯,“殿下当年被紫衣执羽林剑所伤,完全没有还手之力,而陛下也未出动禁军卫兵,那是谁救的殿下?又是谁了结的紫衣三人?恐怕赤生大人也没有那么好的身手能以一敌众吧。
再说殿下与霍将军在集市遇刺一事,在下恰在那之前,收到探子的信函,得知匈奴要与去病战前试手,所以派了人前去保护,谁知,竟无意中遇上传闻中的暗卫。世间巧合不会一而再三,暗卫保护的是谁,殿下现在还要推说不知道吗?”
“我……”我被他说的心服口服,如此八杆子打不着的事,竟能被他看破天机,倒真要甘拜下风了。
这种无可奈何的感觉,实在令我不舒服,他既决意要逼我开门见山,好,我便退一步。
“看来,本王现在只能选择坦白了是吗?”我注视着花月下缓缓倒茶的悠闲动作,“陛下的暗卫本王不清楚有多少,但保护本王的一共有十八人,不过我至今都没有见过任何一人的样貌,也没有听到过他们说话。”
无声无形……这个神秘感营造的极为精妙。
花月下边听边默默点头,似乎都在他的意料之中,我继续说,“而且他们使用羽林铸剑,手法快准狠,且不留任何痕迹。”
“等等——”花月下突然打断了我的话,“不留痕迹的意思是——”
“刀所噬之处,人所至之迹,皆会销毁。”我不动声色的接上,他遂将手里的茶壶缓缓放下,若有所思,“殿下曾说过紫衣虽死,却留得全尸,殿下难道不奇怪为何暗卫不按照一贯的作风毁尸灭迹?”
……对啊……我以前从来没注意到过这一点……既然保留了尸体,那么一定另有原因。
“也就是说,紫衣三人很可能不是陛下派来的。”我自言自语,花月下点点头,“正是。若都是陛下的人,他们何需自相残杀演这么逼真的戏?必定是紫衣来路不明,陛下要留尸体查探罢了。”
“可是紫衣手里的羽林剑怎么解释?”我不太相信自己的认知如此轻易就被推翻,花月下将茶放到我面前,“只是一件死物而已,他们要扮作陛下的杀手不难,但他们却疏漏了。殿下想想,有权力私藏羽林剑的人,天下又有几个呢?”
除却陛下,卫大将军、长安羽林禁卫皆有权使用羽林铸剑。
可是当时卫青征战在外,并没有理由谋害我,余下,便只有一人——
我的生母,卫子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