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清冷急雪拽来了匆忙的冬,晨时都过了,天还漆黑漆黑的。
兰予命婢子掌灯,自己亲去开了箱子,从那最底下翻出一件厚实的白狐皮襜褕[御寒的大衣,直裾],并一件白虎皮靴子。她将那襜褕挂在衣桁上,拿小毛刷细细梳理,口中说:“殿下看看这件可暖不暖和?平日不敢拿出来,怕不尊敬,今儿的天这样可怖,殿下要去那冻死人的沁湖,它倒要派上用场了!”
我咬着牙从被窝里钻出来,脖子缩的都佝偻到胸前,两手攥成一团直哈气。循着兰予的声音走过去,只见那衣桁上的都是一排花色单衣,我不悦道:“怎么都如此鲜艳?拿我往日穿的玄色来!”托衣的婢子眼神踌躇却站定不动,我冷的一哆嗦,不禁失了耐性吼道:“本王在同你说话,你难道聋了不成?”
那婢子闻言登时吓得跪倒,口中连连求饶,“殿下息怒,殿下息怒!婢子不敢!”兰予见我受冻加之起了早床生气,便过来劝到:“是臣叫她拿的,殿下勿动气。那样暮气沉沉的颜色,太老成了些。今日雪下得甚厚,殿下穿这个白绒掐心的夹衣,好歹也可挡一挡风雪。”
其实穿什么去赴宴,不是什么要紧事,往日再花里胡哨的颜色我都穿过,只是我常穿赤玄二色都难遮住面相上的女子柔气,今日全身尽白,越发衬的我肤白胜雪,就怕被人看出端倪。
我看着满地跪倒的婢子,叹了口气。
罢了,今日还有“大事”要做,莫误了时辰是正经。
我妥协下来,清爽的由着她们装扮一番,赤生驱车一路刮雪带风的到了沁湖岸。
岸边有平直的步桥通往湖心亭,我同赤生徒步行去,还未抵达亭阁,就听得一人念到——
天际啸声呼昼夜,
傲梅迎风独自开。
凛雪似嫌春色晚,
化剑穿枝作飞花。
诗念到末句,亭阁边的几棵大树枝间,十分应景的簌簌飞下一阵雪花。我不禁驻足,站在那树下伸手去接那冰雪花瓣,指缝间犹有雪花落入湖中,点点泛光。我忍不住喃喃念——
纵使剑气入云海
雪仍破镜化涟漪。
“好句!”
花月下的声音突然从亭阁石阶出传来,他笑看着我道,“殿下接的句又换另一番天地,真是佳吟!”我见他身后一众男宾客都在拊掌称好,回报众人一笑,“过誉,花先生的诗句才是衬景生仙美如雪,英气傲骨寒如梅啊,当得妙吟先生!”
他听了一怔,望着树丛方向,失笑说:“殿下误会了,这诗是霍兄弟的佳作,我不过吟几句作乐罢了!”
霍去病也来了?
我没想到他竟有平日从未领教的心性才情,因此闻言讪笑,意外的朝那树丛看去,这才发现从中藏身的霍去病。他兀自端着酒杯,对着几位赞赏他的宾客自嘲的笑了一笑,一派淡然。
走上亭阁入口的石阶,正对入口处设了面屏风,想是玄关的意思,花叙在前引我绕过,里头倒很是宽敞,不按座次,设了许多座,然而我一眼就看见了正坐在左手李敢旁的李玫。
她今日趁着雪景盛装了一番,脸上似是摸了厚重的脂粉,显得不太自然,但胜在娇柔妩媚,见我进来,恭敬的随着李敢站起来同我行礼。
“见过靖王殿下!”
他俩前后见礼,我略点头,抬眼间,恰让我与李玫正对上面。
“怎么今日李小姐也如此好雅兴来这儿喝酒?”好像是猜到我要问,她从容不迫的答:“家翁怕兄长吃多了冷酒对身子不好,就让人跟着,恰好我要出门走走,便随了来。”
呵,她说的倒是冠冕堂皇,可这儿受邀的都是男宾,她一个女儿家居然敢为了霍去病抛头露面,倒让我对她刮目相看了一二。
于是我斜着眼朝李敢笑说:“哦~那这么说是令尊一贯的家风喽!可真是开明啊,本王涨见识了!”众人皆笑,他闻言脸色有些讪讪的,也似乎觉得不太妥当,花月下向来好做和事佬,忙拉了人来与我引荐,挑开话题,“这位便是骠骑将军司马赵破奴,这位是河间靖王。”
花月下引荐的人单看长相,真是十分粗犷野蛮,说起话来也不甚规矩,有些北疆气息,在花月下给我的密报中,早已说明了他流浪匈奴后又降汉的事迹,所以我也算好应对这人。
“小王从未去过草原,因而很是好奇,想问问大人落难之时可去过王庭不曾?”我故作随意的问,他答道:“去过,那时被俘,将本将细细拷问一番,受了些刑,不过横竖捡了条命回来了,也算是万幸。”
正在我同赵破奴说话间,霍去病也与李敢喝着酒谈着话,不过他俩并没说什么正经事,反倒四只眼睛瞧着我,不怀好意的叽叽咕咕。
“我早同你说过,靖王嘴下不饶人,你倒偏撞他刀口上。”霍去病怪李敢不识时务,贸然带李玫前来,李敢也心烦道:“你还说!都是你的不是!”
霍去病听他这话,莫名其妙的朝他鼓了鼓眼睛,李敢反瞪他说:“不用瞪我,我女弟就是被你迷了吵着要来的!我家翁你不是不知道,宠她比宠我还过,岂会让我撇下她一人前来?你说,这不是你的错难道还是我的?”
如此一说倒还真像是霍去病的不是,他轻咳一声,不经意的朝李玫瞥了一眼,果见她含情脉脉的注视着自己,不禁一个头两个大。
“你我同在军营,我也不瞒你,你女弟确实是人中之凤,但我无意,也不能强求。”霍去病十分坦然的对李敢摊牌,李敢闻言先是一怔,尔后皱着眉头说:“果真如此,那也是玫儿她没造化。其实你俩也算良配,倒是可惜!”
在情爱中,男子始终比女子心中更清明些,因而也能很快释然,既然有缘无分,李敢便放下了话头,说起另一事来:“我听家翁说,靖王是要跟你一路西征?”
“嗯,陛下御封他为校尉,届时与我走西面一路北上。”霍去病点点头,李敢若有所思道,“那日家翁生辰,我时隔两年再见靖王,竟还不太敢认,觉得他出落的越发好了,倒不像大家说的那么不堪,只是少了些勇猛气概罢了。”李敢远远投射来的眼神,看得我颇不自在,我换了个地方坐下,独自吃着热糕。
出落得好?
霍去病这时的眼神就颇为纳罕了,他不知李敢是什么眼光,盯着我的脸出神,我被这俩神经病来回扫视,整的根本无法自在吃东西,气得我扔了糕,直接走到霍去病身边坐下道:“研究够了没啊,霍将军?本王脸上可有机关?”
他回神煞有介事的看了我一眼,尔后低头斟酒,“并无。”
看他的神情,仿佛还把我这话当真听进去了,考究了一番才答,我正要理论,忽然一个软绵绵的东西,毫无预兆的跳进了我怀里,我定睛一看,竟是之前落在军营的手笼。
这又是哪一出?
他见我没回神,淡淡说道:“殿下将这东西落在军营,竟也不回头寻,殿下向来自诩滴水不漏,何时这么不谨慎了?”
我听他口气,根本不像好言劝告,反倒在挖苦我作乐,我把玩着那手笼,朝他一笑道:“将军怎知是本王的?本王可不认。”
他瞧着我的笑颜,斜着眼将我浑身上下一打量,扫视完抿酒道:“殿下怕是非认不可。这手笼做工上乘,用材刁钻,殿下惧冷,今日不顾礼节,将襜褕都穿出来了,试问军营这些风雪里摔打惯得,谁会用这个?殿下以后还是将自己的东西收好,免得留在不该留的地方,招人口舌!”他这口气轻蔑,只当我是个麦秆,风一吹就倒的,学会了和我抬杠吵嘴,我却不上他的道,顺着坡溜了下来,“嗨!不过是个手笼,瞧将军说的这么不齿,本王多谢将军为此留心!”说完,我顺手就端起了面前他才喝过的玉盅,眼见着杯沿沾唇,一杯酒就要下肚,他见此瞳孔猛张,骤然呵道:“碰不得!”
“啪!”玉盅应声砸在案上,我被他吼的一怔,适才反应过来自己端的是酒,不禁为洒了一案的美酒心痛。
这么激动干嘛啊?!我不过就是喝口酒嘛!可怜我的仙酿琼浆了.....
“怎么了霍兄弟?殿下不能饮酒吗?”身边的载宪小声问,霍去病好像也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不知自己为何心紧,突然刷的站起来,什么也没说就走了,留我和载宪懵在那儿面面相觑。
“靖王殿下可知霍兄弟是怎么了?”载宪满头雾水转而问我,我一知半解的说:“大约是知道本王有疾不能饮酒,出言劝阻罢。”
“哦,这样啊,我说他怎么着急的脸都红了.....殿下便依言别饮了吧!他这个人有些脾气但心却真的很,殿下别见怪哈~”载宪倒是实诚人,且说话随意,不在意身份。我笑着点点头,眼神却投向独自站在亭外的霍去病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