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过以充隔断的假山,后头的院子别有洞天,不仅有南边上贡的花种,还有各色瓜果树藤,错落有致的装点着并不十分宽敞的院子,显得格外有意趣。
进入正室,侍茶的婢子从屏风后轻声走出来为花月下上茶。她身着褐色暗纹盘鸟曲裾,头上的钗环虽是宫中常见的花样,却比寻常官家的配饰还要精致,令花月下更为有礼谨慎。
我不动声色的避在屏风后,静静将他待人接物的举止纳入眼中,细看着倒是无一可指摘,不过他那身绣工精巧的湖蓝外袍格外的正式,连头发都悉数拢至头顶,用一鐏镶嵌东珠的翡翠冠固住,更显出了他豪商逐利的奢华用度。
闻我踱步而来,他抬头怔了一瞬,尔后谦逊的低头跪下行礼道:“在下长安小商花叙,多次登门拜访,若得罪了殿下,还请靖王殿下恕罪。”
我坐上正座,小酌一口清茶方说:“先生言重,坐罢。不知先生三番五次造访,所为何事?小王闲散,怕是要白费先生一番功夫了~”我自嘲一番,先发制人,花月下也是有备而来,并不怯退,直奔主题,“殿下自谦,在下确是有重要的事要与殿下商议。殿下可知烟波阁?烟波阁原名沁园,本是在下家族置的业,只是这几年在下接手族里的事务后,发觉伎坊园子收益年年下颓,无法便在年初转手他人。可如今烟波阁改名换姓似是有了起色,在下又恰好想到了个广进迎宾的好法子,于是就想请殿下给评断评断。”
我早已下定心思不沾他事,复推诿道:“这事与小王有何关系?小王可评断不出个花来!”
他见我避重就轻,眼神慢慢从我的脚挪到脸上来,薄如柳叶的两片唇不紧不慢的缓缓吐字,“如何会没关系呢~当初沁园竞买,不正是——殿下您竞下的么~”
“花先生什么意思?”我放下茶杯,盯着他的眼神渐渐冷了下来,花月下反笑道:“殿下是聪明人,必然知道花某的意思。小商当初要卖沁园,委实是资金周转艰难,不然绝不会轻易变卖祖宗基业。”他将难过之处说的十分轻松,语调平和亲切,仿佛不是在自我暴露打探我的越矩之举,而是在跟好友讲故事。
他如此胸有成竹,想必来龙去脉都已经摸清,我便也不再打马虎眼,直截了当的说:“花先生原来一早就知道是本王匿名竞下的沁园,那当初为何不说?出价比本王高的人不是没有,凭花先生的巧舌,想必要说服他们也不难吧?”
“当初竞价,殿下的喉舌四处散播沁园名不符值的话,各商忌惮这园子会烂在手里,自然不会出高价。正如殿下所说,若在下去游说,价钱自然不会低,可是在下也有自己的耳朵。当在下探知殿下是那匿名买主时,在下便不忧心这后路了。”
巧舌如簧,怡然自得,这花月下真是有几分胆识!
他知我身份在这儿,断不会承了人情不回礼,便捧高我好仔细宰杀。
我随即冷哼一声,“呵,先生还真是信任本王,连私探皇亲王族的动作都如实告知,就不怕本王此刻就办了你么?”
狠言挑起眉盯向他,他竟还春风拂面般笑意更深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殿下若没有私心,那为何暗中盘下沁园,又垄断姬芳花市?”
“先生就这么肯定啊!”我不信他的巧言令色,反问他:“如此,本王便问一问先生,你可知本王求的是什么?你又有何能耐值得本王共谋?”
他闻言并不犯难,定定的说:“若是在下没记错,当年卫长公主还未出阁时,身边曾有一名来自西域的卫士,这个卫士不仅深得公主喜爱,还是殿下跟前的红人,是吗?”
卫长公主.......西域卫士......
花叙,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何会知道我的过往?!
我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深不可测的眼眸,正在慢慢揭开我才结痂不久的伤口,无助和恐惧,一分一秒的在递增,“你还知道什么?”
他似乎感受到了我那难以察觉的警惕,满意的微笑着,仿佛捏住了我的命脉,慢条斯理的说:“花某知道的其实不多,只是根据收到的消息推测而已。一年前,这名卫士与卫长公主的女官私通,两人立即处死,而后没出七日,靖王殿下就出宫辟府,卫长公主及笄出嫁。敢问殿下,若是这一连串的事情没有关系,那为何殿下在未央宫住了十四年都没有搬出,偏偏要选这个时候匆匆辟府呢?想必,一切都不是凑巧吧,靖王殿下?”
花月下一席话,说的我生生怔住。
一年前,银奴被暗杀,赵梨顶替了我私通卫士的罪名,处以极刑。我为此舍弃公主之位,成为靖王,而刘卫长的身份,则由陛下着人假扮,嫁去平阳侯府。从此,我不再一人分饰二角。
这些,花月下难道能推测出来?
一年来,我苦心经营长安到西域的香料交易通道,垄断下姬芳花市和烟波阁作为整理消息的据点,就是想找到有关银奴的线索。当初银奴惨死,我将一切都怪在陛下头上,可是很多地方都疑点重重:陛下为何一直以来有意无意的护着银奴;而他死后,为何毁尸灭迹,封锁一切消息;紫衣三人既是羽林中人,为何最后竟要取我性命。
这些,花月下难道能推测出来?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很固执的装傻,因为从他谈起这件旧事我就知道,他根本猜不到这些事的来龙去脉,只是在拼凑零碎,想击败我的心里防线而已。
“只有风不知道的事,没有我花家不知的。殿下若想弄清心中的疑团,就莫要错过这天下最好的探子。”他吃准了我的弱点,一击即中。
若此时不上他的船,那他知道的零碎会不会破坏我的计划……
我眉间微动,不过转眼的功夫,就换了副温和态度,学着他化敌为友的路子说:“既然花先生的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本王若不应,倒是本王不识好歹了。你说吧,你要什么?”
见我妥协,他温文儒雅的笑了,“花某是生意人,做生意只讲‘换’,不讲‘要’。钱财地皮,花某一概不要,只要殿下将沁园的园契添上花某的名字便可。”
呵~他说的冠冕堂皇,君子正道的,胃口倒不小!
若真添了他的名字,何愁那区区钱财地皮?
我未等他说完就大笑起来,斜着眼瞟他,“花叙,原来你还是想借着园子,从本王这儿分羹。其实与你结盟,只是时间问题,你又何必急着要反悔收回园子?”
他被我看破心思,竟一丝不躁,煞有其事的说:“并非花某反悔要重回沁园,只是花某有个绝佳的主意,不知殿下愿不愿共谋。”他谈起方才的前话,我便朝他点头示意,“你且说来听听。”
“如今的商铺伎坊,都是一店一主,出资、买卖、收益、风险全集于一身。若是将此细分,各人出一份,那么既可降低本钱,又能平分风险。殿下不缺钱,可是却没有得力的人手,而花某正求大量的资费周转,一旦结盟,花家便会提供最得力的人稳住账房,采买等关键位置。到那时,沁园会成为长安、甚至是中原首屈一指的伎坊。相信殿下,不会想不明白吧。”他的话倒极具煽动性,但却恰恰与我不谋而合。
当初我接手沁园,头一个就放了何皎皎的卖身契,园子里的人契和地皮也一并转了她两成,为的就是利用她的人脉,帮我稳住沁园的人心。如今他主动提出帮我在沁园站稳脚跟,我何乐不为?
沉思完这半晌,我端起茶朝他一敬,“愿为秦晋。”
他见此笑得很是含蓄,也端起茶道,“求之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