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方才东正街这么一闹,霍李二人兴致已是不如先前,可当他们步入琼瑶台的阁楼后,满室就铺面而来一股沁人心脾的茶香,顿时复燃起友聚的悦意。
他俩还没绕过屏风,就听那后头有个温润公子慢悠悠说道:“此茶之叶形如雀舌,所以称为雀舌茶。闻之,甘醇如兰,幽而不冽,啜之,太和之气,弥漫齿额。此无味之味,乃至味也~”
“说人话!!”一人突然不解风情的来了这么一句,不仅不附和风雅,倒拆得别人一手好台,引得李敢掌不住笑出声来,连霍去病如此不苟言笑的人,笑意也深得很。
“噗!哈哈,载宪!你可真是个大老粗!”李敢挥手大笑着从屏风后绕出来,跟着霍去病径直坐在刚才对话的俩人对面,举止颇为随意。
被称作载宪的男子,把眼朝茶一瞥就满不在乎的说:“哥哥们来的正好,我真不懂说什么诗的干的漂亮话,就只会摔角杀敌而已。这茶好喝就好喝呗,老用四个字四个字的赞它,我完全听不明白呀!何况花哥哥这么一说,我都不敢喝了!生怕错喝了玉皇大帝的玉露仙酿,被玉帝吊起来打个够呛!”
“啊哈哈哈!”这回发笑的就不只是李敢了,霍去病忍不住放声大笑,连亲手烹煮雀舌的花月下,都笑的差点手抖磕碎茶壶,可见载宪这人说话直率有趣。
载宪,光禄丞之子,家里往上追溯几代,都有武将出身的族人,到了载宪这里自然是继承衣钵,仍去军中立业。他早于霍去病认识花月下,幼时与花月下是邻里,可惜没有霍、花二人一拍即合的默契,他果敢张扬的脾气,与花月下截然不同,颇有家族遗风。而花月下,出自从商豪族,祖辈在洛阳发家,后迁来长安,因祖辈人品贵重,结交了许多朝中大员,才得以安稳为商,生意兴旺,在各个行当,都有些里外应付。
李敢看戏不怕台高,来劲的凑趣,“花先生,这个俗人在你的老窝里都敢拿你说嘴,你还不快灭口!?”说着,与载宪就打到了一起,两人顶牛似得闹腾。霍去病一贯少与他们嬉闹的,拿起桌上早已斟好的茶,抿了一口,单朝花月下说:“你去了趟南边,居然捣鼓出了这样的好东西,真是好本事!只是这边惯是喝酒的,喝茶的人不比南边多,你真要将伎坊卖了,做茶肆生意?!”
载宪和李敢听霍去病这么一说,都竖起耳朵静听,没有插嘴。他俩虽然都和霍、花二人关系亲密,但却比不得霍去病和花月下的私交。
当年,偌大的长安城,只有花月下一人不计较霍去病的身份,与其交往。他俩在花家的书肆一同请教学问,八年的同窗之谊,自然使他俩感情深厚。
花月下好破陈推新,能开如此大的茶肆,算得上长安第一人。如今父辈渐渐把家族里的生意交到他手上,他颇有些摩拳擦掌之势,因此也自信满满,“我既开这茶肆,便是做了打算的,不用担心。”
这话显然是告诉三人他不愿深谈,大家便放下了这茬子。
“哼,你们是不知道,方才我和霍兄弟来的时候,遇到个极不讲理的人!”李敢提起刘涟漪主仆的事来,一肚子火,载宪好奇的问:“哦?是谁惹哥哥们生气了?”
李敢便直截了当说出前后,“我当时问他姓甚名谁,那个小子居然拒不回答,还叫嚣要杀了我们!狂的很呐!要不是霍兄弟拦着,周遭还围着人,我早就削他了!!”他刚放完狠话,霍去病就开口了,“你削他,怕是真会被杀。”他突然淡淡的来这么一句,让载宪和李敢都没找到头脑,“霍兄弟,这是为何!”
“你是看出什么了吧?”还是花月下了解霍去病,他不像旁边那两人急吼吼的,静静等霍去病说个一二。
“你瞧见那人身上的玉器没有?”霍去病问李敢,他眨巴眼回忆了一会儿,“好像是有佩些美玉,可是这有什么稀奇的?”
载宪不仅好事,更是脑子缺根筋听不懂那些隐晦的言下之意,火急火燎的催他:“别卖关子了,快说快说呀!”
霍去病便坦言道出原委,“他腰上的那只透雕玉带钩,首虎末龙,龙虎并体共托一环,这明显是宫里的样式,而且只有封王者可佩。”三人一听,脸上都有些明了,带王字称呼的,确实是得小心说话。
可李敢并不十分发憷,“在长安,挂名闲王不是一个两个,你我家里大人不知比这些王硬气多少,怕他们做什么?”
“他发髻上系的玉牌,是高浮雕的软玉珍品,而且并没有什么人会系在头上,你说有这玉牌,又住在宫里的王会是谁呢?”话音落,三人皆心下思索起来。
——是
献王子刘粼?!?
.
茶过一壶,酒过三巡,李敢和载宪都纷纷告辞,只有霍去病还坐着没动,似是和花月下有体己话要说。
“卖掉伎坊的事,我还是觉得你得三思,虽然我不懂生意上的事,但那沁园百来号的人,他们又如何去另寻生计?”霍去病放下茶认真的说。
花月下知道他作为挚友的好意,也不像方才闭口不谈,而是娓娓道来:“南下之后回来,我就整理了家里上下有份子的生意,查到沁园这块,发现早已亏空,入不敷出。现在的时局,战争一触即发,许多行当都缺人手,不怕无处安置。而且我从密函得知陛下要对京商颁布法令,对商族极为不利,因此我必须多开辟几条路,以备万一。”
密函?
霍去病隐隐觉得花家不简单,连陛下的决策都能提前探知,花家到底真正要在京师做什么?
“你从哪里得到的消息?我并未听舅舅提起过。”他怀疑的看向花月下,花月下却笑了,“你舅父只专军事,如何会关心这些工商琐碎?霍兄,既然我们是坦诚相交,我也不瞒你,京师工商行当的采买,十中有七都属我家的仆役。这么说,你能懂么?”他的表情似是再说,就算霍去病不懂,也只能点到为止了。
霍去病皱着眉,对花月下的这番坦然震惊不已。十分之七,超过半数的商家都处于花家的监视掌控下,这是何等的控制力影响力?
过了半晌,他才抬头说:“只要你并不危害社稷,那一切我都当做不知道。”
话顿半刻,他又问,“月下,那你当年到底知不知道我是——”
“自然知道。”花月下没等他说完就颔首点头。
其实以花家如此庞大的耳目,他如何会不知霍去病乃私生之子?可是他向来慎言,所以并不多话。
霍去病又是恍然又是惊诧,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突然问:“那你.....介意与否?”
“你这可是傻了,我要介意也不会主动与你一同读书了。更何况,我也并非花家正经嫡出子,只不过花家子嗣单薄,只留的我一个男丁,比你也好不到哪里去。”这些话,花月下从未对霍去病提起过,他自当这是纾解霍去病的心结,自己并不放在心上。
听了花月下劝解,霍去病也释然许多,“那如此,你便放手去做吧,只是若哪天我问你何事,你不许欺我瞒我。”
挚友最怕背叛与欺瞒,可花月下向来不把话说满,很多事就算关系再好也不能言,他便答应道:“你不问我不说,你若问我定会给个交代。”他绕了个弯子,霍去病也不傻,知道他是想留后路,指着他笑说:“你呀!果真是商人子啊!狡猾的很!”
花月下笑眯眯的端起茶,朝他一敬,谦谦有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