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京,坐落于洛水之南,城高九丈,周长八十三里,乃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雄城!
自千余年前大景定都洛京至今,此城历经了六个王朝的兴衰更替,又是名副其实的六朝古都。
只可惜,古洛京早已毁于战火,如今的殿宇楼台多为卫时所建,距今最久的也不过二百余年光景。
六月末的洛京,已经有了一些暑气。往年这个时候,燕帝会携着受宠的妃嫔与朝中要员一同前往燕语台避暑消夏,直到九月夏末,才会回返未央宫。
但是今年,眼见七月伏天将至,大燕的皇帝却没有任何要启程的意思。不知道原因的,眼见皇帝盛怒,自不敢去触那个霉头。知道原因的,心焦气躁还来不及,怎会想到避暑的事情?
时近正午,未央宫宣室殿中却“冷”得异常。成片成片的太监宫女跪伏于地,乌压压一大片,打眼望去,少说也有四五十人。
哗啦!
又是一件名贵的瓷器被砸落在地,华美的白釉在金砖之上摔的粉碎,唯有残片上那些精美的花纹,还在默默诉说着它原本的价值。
而每一次响声,都会让地上的宫女太监浑身一抖,身体不自觉的齐齐后退一点,偶尔有几个倒霉的,被碎片扎破了手臂或膝盖,也不敢吭声。
“混蛋!混蛋!”
年轻的咆哮声回荡在大殿之中,声音沙哑,恨意盈天。只听他那有些破音的声线,便知道,这阵怒骂应该已经持续了许久了。
人群最后,一名太监突然推了推身边的伙伴,轻声道:“去请皇后过来,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啊。”
后者却摇头道:“皇后来了有什么用?咱们陛下的性子,除了先皇,谁人能治?”
嘭!嘭!
突然,一个脚底板落在了两人屁股上,将这一对儿难兄难弟踹了趔趄,脑门直接撞到了地板上,好一阵钻心般的疼痛。
当先说话的太监用眼角余光一看,险些一口气喘不上来。原来他的身后正立着一个头戴黑色高纱帽、身穿藏青色绣走兽长袍的老太监,不正是自家的头号老大,中常侍袁英么!
小太监两股战战,浑身冷汗狂冒,心中懊恼后怕,身子则趴的更低了。
袁英冷哼了一声,不再理会两人,见殿中皇帝还在发火,赶忙小跑过去,以一个不符合他年龄的矫健纵越,如同守门员扑球一般,瞬间便将一个即将落地的斗彩茶壶捧到了手中。
年轻的皇帝眼角一跳,似乎也被这老太监的身手惊到了,还要继续丢茶杯的动作僵在了那里。
场面僵持了一小会儿,皇帝突然暴怒,狂吼道:“袁英,你大胆!”
话音刚落,手中流光一闪,茶杯已经照着袁英的脑门飞了过去。
袁英此时手捧茶壶趴在地上,见茶杯飞来也不惊慌,只见他嘴巴一张,也不知道用了什么巧劲,那茶杯竟已被他衔在了嘴里。
皇帝见此情形,怒火更胜,双手连挥,剩下的八只同款茶杯也被他一一砸向袁英。
而这袁英却更是了得,趁着刚才皇帝愣神的工夫,他已经斗彩茶壶轻放在金砖之上,随即身体一跃而起,双手连连舞动,几个呼吸的工夫,八只茶杯竟全部落在他手中。
皇帝气喘吁吁地看着这一幕,想在找东西砸过去,但是摸了半天,却发现身前的案几上,竟然什么东西都没有了。
有道是气势可鼓不可卸,方才的盛怒被袁英这么一打断,他顿时感觉嗓子刺痛,浑身无力。一瞬间,整个人都瘫软下去,四仰八叉的倒在坐垫之上,不想再动弹分毫。
袁英见皇帝安静下来,心中也是一松,小心翼翼地将一整套茶具整理好,唤过一名战战兢兢的小宫女,让她小心收好,暂时放到皇帝看不到的地方。
待一切安排完毕,袁英吩咐殿中所有内侍退去。
哗哗啦啦一阵脚步声远去,方才黑压压一片人头的大殿,不一会儿,便只剩下了皇帝与袁英两人。
这一番折腾下来,时间虽然不长,却少说也有一盏茶的工夫。等袁英重新跪伏到龙案之前,发现皇帝不知何时已经坐了起来,年轻的、甚至还带着一些稚气的脸庞上,透着冷冷的肃然。
袁英不敢辩解什么,只是不停的磕着头。
许久,皇帝脸色渐渐恢复正常,淡淡道:“行啦,朕不是昏君,还不至于为了这点小事儿为难你。”
嘭!
袁英一个响头磕在金砖之上,发出一声闷响。
“谢陛下。”
皇帝也不看袁英,只是好整以暇的把玩着玄黑色龙袍上的金线绣边,突然问道:“为何要拦着朕?”
袁英眼珠子一转,赔笑道:“陛下可能忘记了,刚才那套茶具,是去年太后她老人家送来的,寻常器物摔了也就摔了,吩咐内府再去置办便是。只是这套茶具,乃是太后当年的嫁妆,若是有个好歹~”
袁英的话只说了一半,后面拖了个长音,没敢继续往下说。
皇帝闻言眉毛一跳,突然想到那套茶具的出处,心中也有些后怕。自家老娘虽然疼爱孩子,但若是敢把她老人家的心爱之物打碎,想来自己虽然贵为皇帝,估计也没什么好果子吃。
沉默了许久,皇帝突然叹道:“行啊老袁,这次算你立功了。”
“在陛下面前,奴婢怎敢居功。”袁英赶忙跪拜。
啪!
蓦地,一本奏章被丢在了袁英面前。
“看看吧。”皇帝说道。
袁英捡起奏章,疑惑的看了看皇帝,不知龙案之后这位龙袍少年打的什么鬼主意。
“陛下,太祖有制,宦官不得干政,这,不太好吧。”袁英试探道。
皇帝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像是赶苍蝇一般,“朕让你看,你就看,哪这么多废话!”
袁英浑身打了个激灵,赶忙翻开奏章,才看了几行,就感觉头皮有些发麻,背后的冷汗都下来了。
“这,这,这个淮王!”袁英瞠目结舌地嘟囔着,竟被奏章中的内容吓得有些结巴了。
嘭!
小皇帝的拳头猛捶在案几之上,沉声道:“这就是淮王,朕的好皇叔,哼,不尊朝廷号令,擅自征发大军!米定国写奏章的时候,魏宗璧的二十万大军已经开始启程了。”
说完这话,他猛然站了起来,揪着袁英的领子快步绕到后殿,只见后墙上,不知何时竟挂上了一幅巨大的羊皮地图。
皇帝拿手指在地图上比了比,气哼哼道:“奏章四日猜到京城,也就是说,现在两淮军的先锋估计已经行军三百里左右了!”
来回踱着步,小皇帝不时看一眼地图,无论如何都压不住火气。
“他想干什么?是想造反吗?好一个‘虎踞两淮,雄视天下’的魏宗璧,好一个大将军王!”
袁英在一旁帮小皇帝顺着气儿,见他经过发泄,似乎安静下来了,便低声劝道:“陛下不是把米将军派到两淮了么,米将军乃是国朝名将,先不提淮王千岁有没有贰心,就算是有,以米将军之能,暂时稳住局势想来不是难事儿,到时候朝廷自可从容调动大军进剿。淮王的银甲军虽然精锐,但毕竟只有区区二十万人,怎能挡得住朝廷的百万大军?”
小皇帝却不买账,怒气又生,道:“贰心?他敢!他是朕的皇叔!是父皇的托孤大臣!父皇视他如弟如子,皇恩浩荡,他怎能有贰心?他凭什么有贰心?”
“二十万人就敢南征?他当自己是谁?‘天生神将’萧婉(前朝末期大司马大将军,曾以十五万兵征南梁,临终前险些将燕太祖剿灭在韩沟)?若是南梁这么好灭,他澹台氏如今还能面南称君?两代先皇三次南征,哪一次不是损兵折将?别是假托南征,实为北伐吧?”
“陛下息怒,息怒啊。”袁英苦劝。
小皇帝发完火,喘着粗气,这才有暇去思索袁英方才的话。
米定国是去年被他调任到两淮的,任两淮道行军大总管,掌管两淮四万府兵。在职权上,淮王虽然贵为一字亲王,却依然受到米定国节制。只是没想到,这次淮王竟然不顾朝廷的禁止和米定国的阻拦,擅自决定对南梁用兵,真是始料未及。
但有一点袁英说的没错,米定国麾下虽然只有四万兵将,可若一心要守,淮王就算是真反了,一时半会儿也拿不下他,到时候朝廷调动大军围剿,晾他魏宗璧也翻不起什么大风大浪来。
心中稍稍安定,小皇帝这才想到询问袁英的来历。毕竟以袁英中常侍的职位,这种陪在皇帝身边低伏做小的事情,并不是他的本职工作。
“老袁,不在长乐宫陪着母后,今日怎么有闲暇跑到朕这里来了?”
袁英经过刚才一阵折腾,被皇帝一问,这才想到自己此来的目的,他叹了口气,沉声道:“陛下,归命公今早重症不治,于燕语台逝世了。”
皇帝的步子一僵,脸色在这一刻完全凝固了起来。想到燕语台偏殿中那个和蔼淡然的老人,想到他的身份,想到自己儿时误入偏殿时,与这个老人相处的时光。
皇帝觉得在这一刻,他的眼眶有些发酸。
卫哀帝,燕归命公,这位献城给皇爷爷,使洛京免遭战火的前卫末帝,历经五十年亡国之君的生活后,终于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小皇帝想到老人笼中鸟一般的境况,想到他偶尔露出的悲切之情,不知道为什么,小皇帝竟然暗暗松了一口气,叹道:“走了吗?走了也好,走了清净。”
袁英左右看看,见周围没有人影,突然从袖中抽出一折纸笺,轻轻递到皇帝手中。
小皇帝好奇地打开纸笺,一首五言赫然映入眼帘。
“卫时汤泉宫,今夕燕语台。”
“王孙无觅处,桃花犹自开。”
“武皇(注①)戏兵日,恍惚二百载。”
“龙楼十三丈,不见后人哀。”
看完纸笺,小皇帝的目光暗了暗,五指微动,这纸笺竟然被他柔的粉碎,纸屑自指缝中洒落,如同一捧细沙。
“兴废之事,最是伤怀。老袁,今日之事,不可外传。”小皇帝叹道。
“诺!”袁英肃声应下。
注①:
卫武帝崔昊,十二岁登基。
帝年幼,有国舅李琦把持朝政,多有不敬之举,更于家中轻言废立。
御史大夫谏之,武帝拂听,常招宗室子弟入宫,建羽林卫,自号羽林卫神武大将军,整日与诸童子纵马游戏。
李琦闻之,不以为忤,尝谓左右曰:“帝年少,虽有孟浪之举,不可谏,谏之立死。”
三年,李琦弄权,朝野沸腾,民怨四起。武帝宣李琦入未央宫陛见。
李琦自负,仅携亲卫八人至,见君不拜。
武帝怒,以摔杯为号,四十少年羽林乃出,诛李琦并八亲卫于正殿。随后武帝亲政,内肃朝纲,外讨不臣,绵延大卫二百年国祚。
晚年武帝昏聩,召工匠五万人,于汤泉宫建十三丈登龙台,欲登天成仙,求长生不老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