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皇宫,养心殿。
本该是皇帝处理政务、召见群臣的所在,如今却传出一阵阵轻快欢畅的管弦丝竹之音。
十余名乐师或站或坐,聚在一处屏风之后,吹拉弹唱齐上阵,一面写着“勤政爱民”四个大字的牌匾就挂在乐师们身后,给人一种极其荒唐的讽刺之感。
梁帝澹台永一身七彩戏服,云髻绕绕,步履曼妙,一把仕女团扇半遮面目,作女儿打扮!
随着乐曲的起伏,澹台永亦跟着舞动,似乎根本没有看到跪在殿门口的五皇子澹台明。
乐曲的前奏结束,音调突然变得更加轻快,澹台永的舞姿也随之变化,一阵婉转低昂的唱腔应运而生。
“风吹杨柳条条线,雨洒桃花朵朵鲜。百鸟出林巢不沾,二八佳人出绣帘。”
唱到此处,澹台永舞姿一停,始终半遮面目的团扇轻轻移开,神情似羞非羞、似嗔非嗔,好一副游春踏青的娇娇闺女形象。
只是澹台永在南人之中身材算是高大,本身容貌隆准昂藏,此时作女妆打扮,怎么看都让人浑身不舒服。更别说一位一国之君,竟公然在宫中学着莺莺燕燕,唱些靡靡之音,如何不显得诡异?
跪伏于大殿门口的澹台明虽然心中觉得异样,脸色却不敢有一丝显现。他的这位父皇,行事一向不怎么着调,经常是想到一出便做一出。
但不知为何,自记事起,在面对父皇之时,澹台明总是有一种错觉,就是他的一切都被这位父皇看在眼里,哪怕是他心中一点点细微的念头,也瞒不过眼前这位涂脂抹粉的“昏君”。
这种从最初诞生的恐惧,直到现在都无法消散。那几个行事肆无忌惮的哥哥们,恐怕根本不了解父皇的可怕。
忽然,澹台永一个“媚眼”飘过来,澹台明的身子一抖,伏的更低了。
“山前杜鹃红如染,春风吹开白牡丹。带来玉兰香一片,醉得人心如蜜甜。”
伴奏继续,澹台永的舞姿更加“诱人”,搔首弄姿,好不古怪。
突然,似乎是被什么绊了一跤,澹台永险些摔倒,到了嘴边的唱腔也被一声低呼挤了回去。
一旁的李德禄眼疾手快,瞬间一步跨出将皇帝扶住,“陛下,可是有哪里不适?”
澹台永站稳了身子,看着屏风后跪了一地,有些慌乱惊恐的乐师们,无奈的摆了摆手,“退下吧。”
乐师们闻言如蒙大赦,携着自己的乐器,有次序的鱼贯而出。太监宫女们不用别人吩咐,熟练的撤去屏风,重新将戏曲中的一应布景收纳搬走,看速度,似乎不是第一次做这件事儿了。
李德禄扶着皇帝坐回龙榻,见皇帝额角有汗水溢出,赶忙接过团扇,殷勤地在一旁打着扇子。
澹台永抿了一口泡好的清茶,怅然道:“老了,老了啊。岁月不饶人,咱们主仆当年在金陵城中斗鸡走狗,那日子仿佛就在眼前。如今这一转眼,孩子都这么大了。”
皇帝一脸追忆地看着大殿门口的澹台明,后者连忙再次磕头行礼。
澹台永叹了口气,伸手招了招,示意澹台明到身边来。
见父皇相招,澹台明连忙起身,快步来到龙榻之前,再度跪伏问安。
“你我父子,何需这些虚礼?”澹台永不悦地踹了澹台明一脚,看似迅速,却浑不着力,外人看来,也只是父子间的玩闹罢了。
澹台明讨好般地笑了笑,这才起身垂首而立,直入正题道:“父皇让孩儿安排的探子今日回报,说冯郯过了汉津,却并未下船,反而是直往昌宜去了。”
皇帝的手一顿,送往嘴边的茶盏定在了那里,眸中不停变换的神色昭示着他的内心并不平静。
许久,皇帝放下茶盏,面露严肃。只是他的神色配上一身女装和浓浓的胭脂腮红,怎么看都令人觉得荒唐怪诞。
“探子可靠吗?”澹台永确认道。
澹台明点头坚定道:“胡百将是隐龙卫的老人了,若孩儿记得没错,当年他的性命还是父皇救的,忠诚方面肯定没有问题。冯郯坐的船,就是他的产业,在自己的地盘上监视一个人,对他来说没有什么困难。”
澹台永对这位胡百将有些印象,二十多年前他还是江湖草莽,后来被人追杀,正好撞见郊游的澹台永,为了活命,也就跟了贵人。因为他本身能力有限,又没什么文化,所以官职一直不大。可贵的是此人忠心耿耿,看似精明,实则愚忠。澹台永登基后,便让他入了隐龙卫,担任百将之职,专司监察长江水道,到如今做的也算是有木有样。
“确实是可信之人,朕记得他。”澹台永点头道。
随即,他又有些疑惑,喃喃道:“既然不走汉津北上,便不是去寻冯梁,那这小子要去哪里?”
澹台明张了张嘴,不知如何说起。
澹台永见状,又踹了自家老五一脚,“有什么话就说,吞吞吐吐,像什么样子?”
澹台明心一横,硬着头皮说道:“冯郯刚刚离开金陵的时候,孩儿跟父皇说过。”
“说过什么?”澹台永眉头一皱,思索了片刻,却如何也想不起那日澹台明到底说过什么了。
“当时孩儿在沙洲渡截住了冯郯,便问他要去哪里玩耍。冯郯便说,有友人受困江州,他要入巴蜀援救。”澹台明提示道。
澹台永一听,果真想起自家儿子前些天确实告诉过自己这件事情。只是千里驰援的事情,如何让他相信,听后也只当是冯郯敷衍,转瞬间便将这些话抛到脑后了。
李德禄在一旁插口道:“如今看来,冯公爷与冯公子并未串通啊,冯郯离京一事,冯公爷应该并不知晓。”
澹台永拢起裙装的袍袖,起身在殿中走动起来,气氛突然变得有些沉闷。
一旁,澹台明见父皇烦躁,思考了一下措辞,开解道:“冯家三代皆与北燕血战不休,当无变乱之忧,父皇大可安心。自北燕建国,五十年来三次南征,每次动兵都不少于五十万。此次却只有魏宗璧的二十万银甲军,想破我大梁的荆襄防线,恐怕力有未逮。”
“五殿下说的是,陛下保重龙体要紧。”李德禄附和道。
冯梁若是和他爷爷与父亲一样,我还用的着留冯郯这个“人质”在京城吗?澹台永沉默了,有些话,其实是不能挑破的。
想当年冯家一门两国公,冯梁自小便在军营中长大。先皇并未将他留在京中,还不是因为冯家前两代人公忠体国、深明君恩么。怎么到了自己这里,就摊上冯梁这么一个鹰视狼顾之徒?
汉上水师与汉津守军一水一陆互为犄角,缺一不可。若是汉上水师临战反水,这大梁的二百年江山,恐怕就真完了。
其实五十年内历经三次大战,南梁虽然全胜,但国力却早被北燕拖垮。第三次大战时,若不是甘老督师横空出世,配合冯家老公爷,将燕军主力困于荆襄密布的河网之中,最终导致五十余万燕军因军粮断绝而溃散,恐怕十年前,大梁就已经亡了!
如今北燕通过经营中原富庶之地,国力强悍,兵锋极盛,天下有识之士都能看出,北燕以北统南乃是大势。南梁却因世家贵族当权,土地兼并严重,大量失去土地的农民年年****,荆襄两湖的产粮地又因战乱而荒废,国力愈发贫弱,澹台永虽有大志,却也只能徒呼奈何了,平日的随意妄为,何尝不是一种无奈?
澹台永面现愁苦,澹台明和李德禄亦是心有戚戚。
澹台明又想到今日早朝,太子和三哥为了一件小事斗得鸡飞狗跳,依附于两人的官员更是险些于大殿之上上演全武行,不由得心中苦笑。若是大梁没有了,他们再斗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突然,李德禄似乎想到了什么,急切道:“陛下,老奴曾听先皇提起,蜀中碧峰峡水月庵与皇家过从甚密。如今的庵主静怡师太乃是积年宗师,可否请她老人家出手,将冯小公爷带回京师。省的他四处乱跑,恁地让冯公乱了方寸。”
澹台明的目光一亮,却突然想到积香节之时,那九霄凤鸣,那漫天花雨,心中的火热如同被泼了一盆凉水,瞬间冷却下来。
“恐怕不易,冯郯的实力,强的有些诡异。若是静怡师太失了手,朝廷的面皮恐怕不好看。”澹台明沉声说道。
李德禄身为总管太监,掌管内缉事司,对那日的情形也有了解。想到冯郯那神仙般的手段,也是心中发苦。
“曾经的纨绔子弟,转瞬间成了‘一代宗师’,天意难测啊。”澹台永怅然,看着相顾无言的儿子和老仆,不禁苦笑。
“不用监视了,也不用去打搅静怡师太了。明儿说的没错,若是皇家真的出手,恐怕会让事情越来越棘手。冯郯的事情,就随他去吧,金陵还有他的家人,朕观他心性,当不是无情之人。他的根在这里,总是要回来的。”澹台永重新倚坐回龙榻,眼神迷离地说道。
“诺!”澹台明和李德禄一同应下,两人一人掌管隐龙卫,一人掌管內缉事司,有了皇帝这句话,宫逸轩便不用再享受各路密探的眼神伺候了。
皇帝抬手,示意澹台明可以退下了。
澹台明深施一礼,道:“儿臣告退。”
李德禄亦向澹台明行礼,“恭送五殿下。”
一套俗礼完成,澹台明缓缓退去。
只是他刚出殿门,却听澹台永的声音自殿中传来。
“小十三最近如何,你这做哥哥的,有没有常去看看?”
澹台明连忙回道:“回禀父皇,十三吃得好睡的好,就是有些恼怒冯郯不告而别,吵着要到巴蜀去寻未来驸马,儿臣好不容易才将她劝住。”
沉默了一会儿,皇帝的声音再度传来,“退下吧。”
“诺。”
离开宫阙,澹台明回望养心殿,隐约听见柔婉优美的歌声再度传来。
“鱼儿桥下结伴行,黄鹂枝头成双~鸣。”
“蜜蜂花丛闹~闹声宣,蝴蝶漫天舞翩翩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