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两江汇流之处,巴蜀水上门户,多少年来皆是兵家必争之地。
小舟过了瞿塘峡,江面骤然开阔,水流也不像先前那般狂躁。此时船老大撑起风帆,加上船工摇橹,已经能够逆水而上直入江州了。
宫逸轩立于船头,眺望远方晨雾中若隐若现的城池,鳞次栉比的坊市排布于江边,后面便是灰黑色的城墙与城楼。
只是相较于金陵,这里的城墙有些矮小罢了。
“一月奔波,终于抵达。乔姑娘,害你受累了。”宫逸轩感慨着,回头对坐在船舷边的乔薇说道。
乔薇回望了宫逸轩一眼,面现复杂,亦没有说话。
此时的她,身子似乎已经大好了。面色虽然不佳,但却是那种奔波劳累之后的疲惫,而不是病态的苍白。
宫逸轩对她的态度不以为忤,面对导致自己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乔薇能忍着不扑上来拼命,已经有些不可思议了。
只是宫逸轩并不知道,他醒来的那一天,在鲁连老太监即将动手的那一刻,在冯家女眷们冷眼旁观的那一刻,在乔薇最绝望的那一刻。宫逸轩护在她身前,那个坚定不屈的背影,到底给了乔薇怎样的触动。
船篷中的一位行商似乎是听到了宫逸轩的话,面带古怪地看着这位白衣俊俏的公子哥儿,奇道:“这位公子,如今这巴蜀可不太平,何必此时来趟这趟浑水?”
宫逸轩笑了笑,反问道:“先生能来,我为何来不得?”
那行商也笑了起来,拍了拍身边的货箱,叹道:“我为生计奔波,家中还有父母妻儿需要养活,哪能跟公子您相比?”
“我果真长了一张富贵脸么?”宫逸轩自恋的摸了摸两腮,洋洋自得的样子相当欠揍。
行商哈哈大笑起来,对周围人道:“诸位且看,我说这位公子一身气度不似常人,可有谬误?”
此时正值清晨,江水平和,船只稀疏,声音并无干扰。行商如此一说,连后面掌舵的船老大也听了个真切,起哄道:“没错没错,自公子登船,小人便发现公子乃是富贵之人。”
“哈哈哈哈!”
船上传出一阵应景般的大笑,一时之间气氛活络,就连半月奔波的疲惫之感都有些淡了。
一个时辰后,船至码头,宫逸轩携着乔薇,婉拒了马姓行商的邀请,拱手与诸人道别。
跟随人流入了江州东门,因为宫逸轩一身士子打扮,还带着丫鬟,摸不清底细的守门兵丁未敢阻拦。但宫逸轩还是发现,城门两侧和城墙上的兵卒似乎过于多了。
江州位于巴蜀,紧紧遏住三峡入蜀的水上通道。只是如今荆襄依然在梁国手中,燕国的大军即使要攻蜀,也肯定是从关中地区南下,走古蜀道攻天剑关,怎么也轮不到江州加强戒备。
看来马姓行商先前说巴蜀不太平,并不是危言耸听。
“如今燕梁争鼎,本以为巴蜀是一片净土,可惜,可惜啊。”宫逸轩心中遗憾,却并未宣诸于口。如今他身在江州,祸从口出的道理他还是懂得的。
入了东城门,宫逸轩有意无意的扫视了一圈内侧墙根,发现除了几个懒散闲汉在附近徘徊,并没有兵士把守。
心中松了口气,但看着外面衣甲鲜明,关禁森严的士卒,再看看内部松松垮垮、漏洞百出的防线,还是忍不住斥一句“样子货”!
那些闲汉见了乔薇美貌,本还想生事,却被宫逸轩冷冷一扫,顿觉霜风袭面,脖颈莫名发凉。这些人混迹市井,知道什么人该惹,什么人不该惹。如今被宫逸轩暗中警告,自然知难而退,转眼间消失于阡陌小巷之中。
见没有人再注意此处,宫逸轩拉着乔薇远离人群,右手并指成剑,在墙根的阴影处刻上了长剑印记。
这印记刻的极巧,对力道的拿捏也不错。从旁边看去,若是有意去找,很容易就能找到;但若只是无意中经过,很容易便会将剑印看作斑驳石墙上的天然痕迹,从而不予理会。
做完这一切,宫逸轩满意的点了点头,背负起双手,看准街道旁边的一处两层茶楼,便晃晃悠悠的走了过去。那神态姿势,再配上身后亦步亦趋的乔薇,俨然一副玩世不恭的公子哥形象。
乔薇盯着宫逸轩背后的书箱,看着她此时更像是游学士子的打扮,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不说出去,谁知道这位洒脱俊逸的翩翩佳公子,竟然是金陵三害之首呢?
说实话,此时连她自己都有些恍惚,面前这位温柔体贴,偶尔有些傻气的男子,真的是那个指使恶奴打死自己父亲的“恶魔”吗?
“哎呦公子,里边请!”
在茶博士殷勤的招呼下,宫逸轩带着乔薇,选了一个二楼靠窗的位置坐下。从此处看去,正好能见到方才自己刻下印记的一段墙根。
啪!
宫逸轩拍出一角碎银自,吩咐道:“上你们这里最好的茶。”
茶博士喜笑颜开的接了银子,连连躬腰道:“您稍候片刻,小人这就给您准备。”
等茶的工夫,又有两人上得楼来,恰巧挑了宫逸轩隔壁的座位。其中一个一脸络腮胡子的大汉吼道:“茶博士,且将两杯茶水来。”
此人声音如雷,震得周围客人的耳膜嗡嗡作响。有些人不悦的转过头来,本欲呵斥,却见这大汉腰挂一柄鬼头大环刀,周身气血之气炽烈异常,一看便是外功练到顶峰的江湖中人。二楼茶客被这大汉气息所摄,便不敢再开口。
另外一人身佩两柄短刀,身形比之络腮胡子要瘦弱一些,一袭赭色劲装将他精悍的身形凸显出来,给人的感觉比那络腮胡子还要危险几分。
宫逸轩不欲多事,瞟了一眼便不再多看,目光重新落回城墙一角,专心关注了剑印附近的情形。
只是宫逸轩百脉俱通,功力精深,他虽不去刻意关注,那两人所交谈的内容却还是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嘭!
络腮胡子一拳砸在桌面上,刻意压着声音,恼怒道:“妈了个巴子,上面到底怎么想的?找人找不到,走还不让走,三天两头的还被拉去争斗,你我兄弟二十几人,如今死的死伤的伤。我看啊,不如走他娘的!窝火!”
“噤声!”那瘦子低呼一声,横了络腮胡子一眼,随后警惕的四下打量,见即使是最近的宫逸轩一桌,隔着也有四五步的距离。
现在茶馆二楼客人不少,一个个高谈阔论着,再加上大街上人声鼎沸,倒不怕宫逸轩听到。在他眼中,宫逸轩一个文人士子,是属于最无害的一类人。
“你不想活了?”见周围没有异常,瘦子这才低声怒道。
络腮胡子却不以为意,喝了一口浓茶,舒爽的长吸一口气,道:“我说二弟,有甚可怕的?他摘星楼就是再神通广大,还能管得了咱爷们吃喝拉撒么?这里是咱们负责的地段,还不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别跟我说隔墙有耳,像咱们这种小虾米,人家也就当咱们是个屁。”
瘦子想了想,也认同的点了点头,方才铁青的脸色转好了不少。下意识地,他又看了看不远处的宫逸轩,见后者依然认真的盯着窗外的街道,脸色也没有什么异样,这才松了口气,沉声道:“大哥说的确实有理,但不替摘星楼卖命,咱们哪还能有命在?三年前四弟说,傍上颗大树好乘凉,只可惜,这大树好上不好下啊。”
嘭!
络腮胡子恼恨异常,忍不住又砸了一下桌子,引得远处茶博士频频侧目,却不敢上前制止。
“四弟也是为了大家好,可惜啊,若我能修成内气高手,何须受这等鸟气。”络腮胡子语气中尽是苦涩与无奈。
瘦子却不认同,相比自家思维简单的大哥,他对这个江湖更加了解一些。
“大哥啊,内气高手在我等看来,那是了不得的大人物。呵,但是大哥可知道,摘星楼是何等势力?内气高手在他们那里,也是分三六九等的。初入内气的,也只是小虾米罢了。直到内气圆满,才算是个人物。”瘦子低沉道。
宫逸轩闻言,心中有些惊讶。他们俩口中的内气高手,应该就是拥有内力的江湖中人吧?看两人体型,修习的应该是外家功夫。
而外家功夫除非练到极深之处,由外而内,自然而然生成内力。否则他们一生的成就,也就止步于此了,四十岁后反而会随着年龄的增长,气血开始亏损,绝望地看着自身实力逐年下降。
这些人,向往着江湖,身份却只是江湖的边缘人,若无天大的机缘,便很难有翻身的余地。
宫逸轩对他们的处境虽有感触,却并不在意。但从两人先前的对话中,他下意识地觉得,他们口中的“摘星楼”,应该与谭小薰的遭遇脱不了干系。想到这,他不由得提起精神,想从两人口中了解更多的信息。
络腮胡子和瘦子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并未注意到宫逸轩表情的细微变化。
络腮胡子听到瘦子的话,无奈地叹息着,面色灰败,神情甚是沮丧。
“哎,自从依附了摘星楼,咱们长河帮三年来也算是顺风顺水,未曾想如今兄弟们一月之间竟死伤过半。哎,我对不起兄弟们啊。”络腮胡子悲切的说。
瘦子亦有些伤感,只是他性格天生冷淡,内心的想法并未表现在脸上。
见自家大哥有了悔意,他苦劝道:“上了这条船,就别想着再下去了。大哥,你可不能犯糊涂,跟着摘星楼虽然危险,但如果想脱离,你我兄弟,一个也别想活。”
喀拉!
一声脆响,络腮胡子手中的茶盏竟被他捏碎成了几块,零零落落伴着飞溅的茶水落了一地。
茶博士见状,脸色一变,小跑过来刚想说什么。却见瘦子手一抬,一小串铜钱已然飞到了茶博士手中。
茶博士接了铜钱,暗自掂了掂,脸色立刻泛起了讨好似的笑容,“无碍,无碍,一个茶碗罢了,这位大爷高兴就好。”
打发了茶博士,瘦子看着自顾自生着闷气的络腮胡子,心中亦感凄凉。
这种沉重的事情,他逃避似的不想再去思考。
扫视了一眼街道,他低声抱怨道:“老三又去哪里鬼混了?怎么这么慢!若是误了今日的巡查,咱哥几个可没好果子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