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日报传媒集团所在的“楚天传媒大厦”,耸立在武汉武昌区秀丽的东湖边。大厦高达25层,不但可以眺望波光粼粼的东湖,东湖对岸远方烟囱耸立的武汉钢铁厂,在天气好时,也可以看得到。在大厦的另一面,远处壮阔的长江,雄伟的长江大桥,甚至长江对岸汉口区的标志性建筑-江汉关,在某些时刻,也可以一览无余,尽收眼底。可以说,地理位置是相当的“地灵”。不过,这一“大气”的风景,对当时有点轻松进入报社的我来说,仿佛是“理所当然”的存在一般,那时我可能没有用百分之百的力气去珍惜。直到后来去了上海,喝了散发出阵阵怪味的上海水;到了北京,即使到了夏天,干燥的空气让一切都处处充满静电时,我才意识到,武汉的这一“大江大湖”的风景,是应该用百分之两百的气力去珍惜的。
话说进入报社后,头两个星期,就是在报社“读报”。《楚天都市报》,《楚天金报》,《武汉晚报》,《武汉晨报》,《长江商报》。虽然在大学里读了四年的新闻系,但那时,若要我一口气念出这武汉五张市民报的名字,我还真念不出,更遑论这五张市民报,各有什么特色,谁的实力最强,谁的实力最弱,《楚天金报》在读者里,在市场上是个什么地位。
湖北是一个报业大省,也是中部地区的一个报业强省。诞生了《楚天都市报》,《知音》杂志这样发行量高达百万份的报纸和杂志。不过,似乎湖北本地大学的新闻教育里,几乎从没将关注的目光“俯视本土”,而是一心朝着南方。我在大学里,几乎从没有从新闻学教授那里被动地接受过本地的“新闻常识”,图书馆里也几乎没有本地出版的刊物。反而是《南方周末》,永远大学图书阅览室里,永远是“不在架”的状态。《环球人物》,《南风窗》,《中国新闻周刊》,《青年文摘》等,也总是“能读它们好难”。来大学偶尔出席讲座的新闻界前辈,也总是“新京报”等充满了神秘光环的大报记者。虽然那时“楚天系”已经开始实施“主流化”转型,但在大学生“狭小的视野”的我看来,它还是一份刊登“黄色消息”的小报而已。
刚进入《楚天金报》的头两个星期,记忆中正值武汉的梅雨季节。每天早上从华中科技大学坐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穿着湿漉漉的凉鞋,早早地于早上九点前来到报社。整个早上10点前的办公室,除了秘书,就只有我。这一实在再日常不过的风景,对于我而言,都是新鲜的。“为什么记者们还没来呢?一定是昨天跑遍了各采访现场,然后写稿到深夜吧。”我一边低头默默读报,一边在心里幻想着。
头两天读报,纯粹是“看新鲜”,“看过无痕”。直到后来,阅读的量积累到一定程度,才开始产生更深一步的观察。
自我剖析,可能我应该属于“刨根问底”的那一种人。在字里行间,我仔细推敲着,记者写出这两个字,背后是他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为什么他得出了这样的观点。
文字,在那个我以一张“白纸之身”,从校园进入社会时,是严肃而又让人充满敬畏的东西。这一笔下去,应该是经过了非常扎实的采访,缜密的逻辑分析,在脑海里千锤百炼后才能落下,我这样想。
我试图解构每一篇文章。那些独家调查类的报道,让我心生敬畏,一边阅读,一边扪心自问:“我是否能够做得出?”。而这样的报道也符合我在大学里学习过的“记者应有之像”。不过,我又很快在不同报纸的比较阅读中,看到了许多类似甚至是趋同的报道。那个时候以工商管理局发布的新闻居多,每天不停地查获假冒伪劣商品,我脑海里浮现的是“记者每日都得和工商行政管理人员蹲点守候犯罪分子”的画面。我一个字一个字地比较着不同报纸间的报道,然后惊讶“在某两张报纸上,出现了99%相同的文字。”直到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新闻的世界里,还有通讯员制度的存在。”
现在说来,这是“常识的不能再常识”的常识,却在某一段时间给我带来了迷惑。有的记者,可能不需要太辛苦太累,就能借通讯员之力,每天“写”出两稿,一个月的出稿量多,工资也高。而有的记者,特别是“新人”,“你懂的”。
现在来讨论通讯员制度让我有点汗颜,不过那时的我,因为无知,所以容易陷入狭隘。后来诸多事实也证明,一位记者所负责的报道领域,如果通讯员人数多,能力强,的确能够给记者减去不少负担,但结果是“各大报纸往往内容趋同,没有核心竞争力。”而一个要闯出一片天的好记者,要拿出好作品的记者,要觉得“做这份工作真让人爽”的记者,是绝对不能依只靠着通讯员去安身立命的,最为根本的,还是要去现场,去调查,去眼观四方,耳听八方,去结交三教九流。这是我后来的领悟。
马上,近两个星期的读报结束后,经济部部门主任把我叫到了身边。她是一位女性,年轻貌美,却又散发着一种“独立女性”的气息。不过后来才知道,她结婚颇早,孩子已经10几岁。
“杨,现在,我要交给你两条非常重要的站线。一个是汉正街。汉正街,你知道吧,是武汉最重要的商贸批发市场,那里卧虎藏龙,身家一百万的人比比皆是。还有一个是工商联,里面很多都是有实力的企业家,你要打进他们的圈子。”
女主任说话简洁利落,一下子便燃烧起我的斗志。听完,我一方面热血澎湃,充满干劲,另一方面又感到莫名的“压力巨大”。这种压力既来自被分派的工作本身,也来自一种自己在乎别人期许目光的压力。
接到战线的第二天,我便开始了“接线”的工作。从武昌区的华中科技大学住所,到需要越过长江和汉江,抵达位于汉口区的汉正街,公交车遇上堵车,常常单程需要在路上花费一个小时又四五十分钟的时间。
那时,虽然我在武汉生活了近6年,但汉正街只去过一次。汉正街位于长江与汉江交汇处之“金三角”,凭借着便利的水陆交通,自古是汉口的商贸流通之地。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得益于国家对“私人经营”的解禁,汉正街商人兴起,商品市场开始蓬勃发展,并造就了一系列早期改革开放的“万元户”,和后来的“百万富翁”。
不过,刚刚来到汉正街入口的我,对于这眼前的街区世界,仿佛是周星驰电影《功夫》里,那矗立在周星驰面前那一栋底层世界的小楼,脏乱而又充满神秘。
一张白纸,任人来泼。我抱着打探新世界的心情,一步一步走进汉正街街区,两旁商贾林立,服装市场,厨卫市场,家纺市场,鳞次栉比。时值盛夏,打着赤膊的搬运工人,犹如老上海滩的苦力,皮肤黝黑而多体格健硕。托运的板车和面包车来来往往,将汉正街街区堵塞地水泄不通。“以后我就要打入这个世界啊。”我的内心里,兴奋与茫然交织。
我来到汉正街管委会,向分管媒体宣传的通讯员递交了我的名片。“从今天起,我开始跑汉正街,还请您日后多关照。”通讯员约莫四十多岁,男性,礼节性地和我寒暄了几句,便告了辞。
造访汉正街第一天,我给自己定的任务是“勘察地形”,首先从感性上了解“这是一片什么样的街区。”从第一天后,近两个多月的时间里,我几乎每天都从遥远的武昌区华中科技大学,坐上近两个小时的公交车,来到汉正街扫街,不管刮风下雨,还是高温日晒,风雨无阻,足足来了五十多次。
从造访汉正街第一天后的随后日子,我便想,要做好这里的记者,首先需要大家都认识我,不管是商家巨贾,还是小摊小贩,还是路边“苦力”。于是,我便开始广撒名片,真的就是从商家发到了大楼保安。
没有一个人告诉我,应该如何跑线,应该如何与汉正街的商人们建立起联系。我按照自己的理解,一步一步深扎稳打。武汉是九省通衢之底,南来北往的商人,讲着各自方言,带着各自习惯,夹杂着码头文化的粗鄙与直率,汇聚于此。汉正街商人更是武汉本地庶民文化的一大集成,他们聪明狡黠而又粗鄙直率。在交换名片过程中,常遇到刚递交名片过去,就被扔到了地上的场景。还有的泼辣老板娘扬着手指,赶我出门,用汉腔“斗狠”式地骂咧道:“我们这里要么采访啊。”(意思是:我们这里不要什么采访)。这让我这个刚从温文尔雅的大学校园里出来的“社会新鲜人”很不习惯,我脑海里也还一直飞转着“在礼仪之邦的泰国,无论是与谁见面,都要颔首微笑,两手合十”的美好画面。
不过,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一日复一日的扫街。很快,人生首部新闻作品《汉正街“作弊”扑克畅销》与另一篇已经忘记了标题,怎么想都想不起来的“新闻”,于一个周日——所谓的“报社冷门发行时段”同时刊出。
望着被删减成只有区区数百字的新闻,我读了一遍又一遍。虽然只有区区数百字,但为了采写这条新闻,用的功夫绝对不只有这几秒钟就可以看完新闻的时间。
这两篇报道最后得到了当日报社领导的红笔批示。大意为“一个新人,刚跑不久就写出新闻,值得鼓励。”
现在距离那时已经近五年过去,那时的茫然,与工作上的稚嫩与严谨与扎实,仍然历历在目。现在,经过五年在社会上的出入,那早年的“纯粹”可能早已不再,不过因为那个时候的“扎实扫街”,“扎实与各种人交往”,这成为了我日后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