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梁晓刚如约前往阿豹家。
尽管写封信也说不上是什么难事,不过,梁晓刚依然不住地这样想:此前,小赵自称读过一年高中,也就是说,她已经至少比我多读了五年书!世上还真有这样的事情,读书多的人叫读书少的人帮写信。这简直就是一个谜。其实,小赵到来本身,就是一个更大的谜:她怎么会跟着阿豹到这小街上来呢?如果是一时轻信,这么多天过去了,阿豹是什么样的人,她也该一目了然了。其实到目前为止,她丝毫没有要一走了之的迹象;相反,倒是一副甘之如饴的样子。从言行举止看,她也像什么贫困人家的女儿,至少,家境不至于要用一贫如洗来形容。既然是这样,她为什么还要在这里安营扎寨呢?“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就是这个意思吧?当然,大人的世界,不是我轻易能够猜透弄清的。换个角度看,小街上多了一个人,也是一件好事啊。至少,你的眼里、心里,从此会多了一个人的位置。迷雾,缭绕在山间的迷雾,迷蒙一片。或许,依稀迷离,更是人生的一种状态。
走不出迷雾,也罢;就细细感受在迷雾中穿行、张望的感觉吧?
阿豹家的大门口是敞开着的,梁晓刚到来之时,阿豹和小赵就守候在客厅里。
“梁弟,你来了?”阿豹笑眯眯地打着招呼;一旁的小赵,也微笑着点头示意。
“吃过饭,我就过来了——”梁晓刚回答道。
“到楼上去写吧,这儿——”说着,阿豹望了饭桌一眼。
确实,饭桌擦得再干净,日积月累而形成的油腻,总还是要有的。能够选择的话,的确没必要在饭桌上写信。于是,梁晓刚点了点头:“那,那就上楼吧。”
阿豹在前面引路,小赵和梁晓刚跟在后面,三人上楼去了。
走出木楼梯,就是楼上了。后面是小厨房上方的晒楼,前边是木楼,木板铺成的木楼。这木楼的陈设,很简单。靠近大门大街的地方,偏南处开了一个小窗,小窗右侧(以小窗本身为原点),摆了一张床。高高支起的白蚊帐下,是一张草席,草席上,是两个枕头,一床粉红的毯子。看到这儿时,梁晓刚的脸上,蓦地飞过一片红霞;不过,这霞光,转瞬即逝。楼面上方有横梁,横梁上钉有椽皮,椽子上盖着瓦片。整个屋顶,大致呈中间高两边低的三角形模样。老式瓦房,大致上也就是这样了。床前摆着一张书桌,书桌前放着一把靠椅;椅子一侧,摆放着一张可坐三五人的长板凳。
招呼梁晓刚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坐下后,阿豹用毛巾擦了擦额上的汗珠,微笑着问道:“哦,梁弟,热吗?这鬼天气——”
和下面的客厅相比,楼上被暴晒的时间要长得多,要说不热,倒是逆天了。不过,梁晓刚既然姓梁(特别提示:梁与凉,同音!),耐热的功夫自然要稍高些,比如说,上楼之后,他就不会像阿豹那样满头大汗。淡淡一笑之后,梁晓刚说道:“也没什么的,这种天不热,就没有热的天了——”说着,抬头望了瓦顶一眼。
“等一下再写吧,我去要两杯茶来。”阿豹说着,也不等梁晓刚回答,就下楼找茶去了。
思忖片刻,梁晓刚这样问道:“小赵婶,你们那儿,没这么热吧?”
小赵的柳叶眉微微一扬:“哪有这么热?我一到这儿,发现你们这儿的人,要黑一点,有些人,简直就像火炭。”说着,咯咯直笑。
“那,现在,现在习惯了吗?”
“也算是习惯了,反正也不用在太阳底下做活路——”
“嗯,那也是。”
“梁弟,你的成绩,还不错吧?”
“也算,也算过得去——”
“在学校里,多读点书。唉,转眼间,我离开学校,就好几年了——”
两人聊了几句,阿豹上楼来了。
“来,先喝杯茶。”阿豹说着,递过一杯还冒着热气的茶水。
望着那细丝般飘渺的热气,梁晓刚一时只是端着茶杯:“这,这——”
阿豹将嘴巴凑到杯子边,“呼——”的一声,吮吸了一口,边回味边赞道:“好茶,好茶!”
看到阿豹如此享受的样子,梁晓刚也试着呷了一小口。初入口的时候,微烫的水流中,带着些许苦涩,待要吞咽时,又涌出了丝丝缕缕的回甘。刹那间,唇齿之间、口腔上下,飘逸起一种前所未有的舒爽的气息。于是,梁晓刚伸出了自己的大拇指。
“以前,你不喝茶?”阿豹问道。
梁晓刚淡淡一笑:“以前,我只喝白开水,有时直接喝生水——”
“以后,有时间,要喝点茶。哦,你觉得味道怎么样?”
“刚开始有点苦,后来又有点甜,让人回味无穷。就像,就像——”本来是想描述一下那淡远绵长的茶味的,可是由于一时心急,反而找不出合适的词句来了。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梁晓刚端起杯子,又呷了一小口。
这一切,自然没能逃过阿豹的眼睛。他淡淡一笑,抬起茶杯,“咕——”的一声,就是一大口。一旁的小赵扑哧一笑:“阿豹,你还教人家喝茶呢?怎么一喝就是一大口,变牛饮了。”
阿豹讪笑道:“管它那么多,口渴了,来口大的才舒服。”
梁晓刚心里暗自好笑,再喝了一小口后,这样说道:“这茶,还真是奥妙无穷。”
“是啊,先苦后甜,有点像谈恋爱——”阿豹说着,微笑着望了小赵一眼。
小赵一时笑靥如花,将手伸了过去:“你说得这么美,来,我也来一口——”
“沾过我的口水,你也喝?”阿豹打趣道。
小赵嗔道:“不想给你就说嘛,这么小气的,一口茶,还要找借口——”
“既然是这样,你就喝吧。”阿豹微笑着,将茶杯递了过去。
轻轻抿了一口后,小赵将茶杯递还阿豹。
过了一会儿,梁晓刚问道:“这,这是什么茶?”
“山楂茶,很常见的。”阿豹解释道。
“也就是山楂树的叶子?”
“是啊,就是山楂树的树叶——”
再喝了几口茶后,阿豹说道:“哦,我差点忘了,时间不早了,该写信了。”
梁晓刚握起桌面上的钢笔,淡淡一笑:“是啊,是该写信了——”说着,静静地望着阿豹。
阿豹知道,梁晓刚的意思是,让他口述书信的大意。微微低了低头,阿豹眉头舒展开来,笑着对小赵说道:“你,你怎么不露一手?”
小赵嫣然一笑:“有你在身边,我怎么好意思提笔?”
“哪用这么谦虚,你不是读过一年高中吗?”阿豹说着,向对方挤了挤眼睛。
小赵倒也不生气,只是自嘲道:“好久没拿笔了,写字像鸡扒一样——”
“像鸡扒?你是不是从小就爱吃鸡爪?”阿豹戏谑道。
“是啊,是爱吃鸡爪;只是,有的人,从来不啃鸡爪的,写字也一样像鸡扒——”
阿豹像是听出了什么,微微闭了一下眼,睁开眼后这样说道:“我,小学都没毕业!哪像有的人,读了那么多年书,也怕拿笔写字——”
小赵不急着反唇相讥,而是先伸出手,狠狠地拧了一下阿豹的上臂,这才说道:“是啊,我没本事;有本事,你又不写!”
阿豹揉了揉那被拧过的地方,这样说道:“哟,好疼啊!明天,我动不了了,你自己煮菜。”
“煮就煮,不过,煮好后,不准你动筷条——”
“不准我动筷条?那,这些天我煮的饭菜,你为什么要动筷条?”
“那,那是另一码事。反正,要是老娘动手,就不准你动筷条——”
“要是动呢?”阿豹挤着眼,这样问道。
小赵鼻子里哼了一声,回答道:“那,那我就把你的筷条折断!”
“折断了,又要去买了?”
“不去买,你就折树枝当筷条吧。”小赵说着,下意识地抿了抿嘴;不过,最终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了。
两人斗嘴之时,梁晓刚突然想起一个问题来。于是,在“硝烟”渐渐散去的时候,他这样说道:“小赵,你读过高中,给我说一下杜甫的《春望》吧。”也就在这一瞬间,他的心间,激流般掠过了这样的诗句: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小赵听了,嘴角抽动了一下,不过,并没有说出什么话来;紧接着,柳叶眉向下一垂;长睫毛扑闪了几下后,她才带着一丝歉意,这样说道:“哦,忘了——”
“是,是写战争后——”话一出口,梁晓刚就后悔了:既然她已经说过“忘了”,我为什么还要这样不知好歹呢?这,这不是让人难堪吗?
“哦,春望?春天里,是写春天的景色——”小赵喃喃道。
梁晓刚心下一阵自责一阵黯然一阵懊悔:其实,这首诗,我也是无意中看到的。自己的理解本就不甚深入,又怎么能够期待着与别人交流、分享、探讨呢?更可笑的是,人家明明说忘了,自己还是不识趣,不知进退,不识时务。再说了一句“提示”的话后,小赵就更没有像样的台阶了。唉,我这个人,真是太天真、太幼稚、太不会看风向了。
像是看出了什么,阿豹这样说道:“梁弟啊,什么干呀湿呀的,以后再说吧?我看,现在,现在——”说着,将目光转向了那空白的信笺。
这倒是一个难得的骑驴下坡的好机会,梁晓刚眨了眨眼,连忙说道:“是啊,过了这么久,也该,也该把信写出来了——”
小赵微微一笑:“对,先,先写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