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豹递过一支香烟,亲切的说道:“来,梁弟,来一支——”
梁晓刚摆摆手,推辞道:“我,我不抽。”其实,在和阿强等人一起玩的时候,他们也在僻静处抽过几次;现在不抽,大概是想维护自己好学生的形象吧。
阿豹淡淡一笑:“哦,好学生是不抽烟的,我差点儿就忘了。哦,快读初中了吧?”
“秋天开学的时候,读六年级——”梁晓刚回答道。
“怎么?小学有六年级?以前我们读书的时候,只有五年级——”阿豹不解的问道。
梁晓刚缓缓解释道:“也就是从我们这一届开始,才有六年级的。去年刚开学的时候,我们升上五年级的,有三个班,其中两个班今年毕业,我们剩下的一个班,明年才毕业。我们呢,就是第一届六年级学生——”
“哦,原来是这样。你哥,你哥今年毕业了?”
“是啊,到九月份的时候,他就读初中了。”
“你小一两岁,多读一年也好。”
“那,那也是,由学校安排。”
“多读一年,多懂一点事,基础也牢固些——”说到这里,阿豹点上了手中的那支香烟;吸了一口后,喃喃道:“饭后一支烟,赛过活神仙。”
“赛过活神仙”什么的,梁晓刚倒没有多少体会;他只记得第一次抽烟的时候,被那苦涩而浓烈的烟气呛得直咳嗽。过得几次后,才渐渐适应了。
转头向门口瞄了几眼后,梁晓刚转头看阿豹时,一时有点惊诧起来。只见阿豹微微仰着头,眼睛半开半闭的,随着他面部肌肉、上下嘴唇、下巴、喉结的一张一翕,一缕缕淡淡的青烟从他的嘴里冒出。这烟气,像舞动着的精灵,柔柔的绕出一个个小圈儿;再缓缓地向上袅袅升腾着,飞离他的鼻翼、发梢,飞向半空,飞向横梁。定睛细看时,消失在了半空与横梁的交界处。梁晓刚自忖,这手功夫,自己是万万学不会的:这吐烟圈的功夫,也说得上是炉火纯青了吧。撇开有害健康不说,这一个个烟圈,倒也能给人以某种类似于艺术的享受。不难想象,在某些方面,阿豹说得上是生活的有心人。唉,如果他能把这样的功夫放在干活儿谋生上,他未必就会输给多少人啊。只是,近几年来,特别是最近一段时间,他似乎铁定了心思,似乎懒得去想另谋出路什么的了。唉,如果别人的口袋都那么好掏的,这个世界上,还有多少人愿意挥汗劳作呢?嗯,他的心里——
想到这儿,他不由得向那木楼梯望去。
阿豹依然一门心思吐着烟圈,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
扔下手中的烟头后,阿豹像是想起了什么,这样说道:“哦,我差点就忘了。梁弟啊,今天晚上,你有空吗?”
见他说得如此急切、慎重,梁晓刚倒有点暗自好笑了,于是,他这样说道:“有啊,刚放暑假,有的是时间;你,你——”
带着一丝自嘲的神色,阿豹淡淡一笑:“哦,是这样的,你小赵婶到这儿也有一段时间了。现在,要写封信回家,报个平安——”
“写信,没问题。”刹那间,梁晓刚像是想起了什么,于是接着说道,“小赵婶,小赵婶不是读过一年高中吗?写封信——”
“算了,不说这件事了。她经常对我说,好久没提笔写字了,大概连自己的名字都快写不出来了——”说着,静静地看着一旁的梁晓刚。
梁晓刚体会出,那眼神的意思是:梁弟啊,这个小忙,你就帮不上吗?想清楚了这一节,他不禁微微一笑:“放心吧,今晚我过来一趟——”
“先过来和我一起吃饭?”阿豹热情地说道。
“不,吃过饭我再过来。”
“梁弟,怎么客气起来了?”
“也,也不是客气;我,我——”
“哦,你另有事情,我就不勉强了。到时,记得过来——”
“晚饭后,我就过来。”
说到这儿,阿豹起身捐桌洗碗去了。走向厨房的时候,他这样交代梁晓刚:“如果没什么事情,你就多坐一会儿嘛。”
“嗯,我过一会儿再走,反正也没什么事情——”梁晓刚说着,漫不经心的打量起这小小的屋子来:水声,碗碟碰撞声,搓筷条的声音,有人说,这就是锅碗瓢盆交响曲了。这些日子,阿豹和小赵,就陶醉在这样的日子里?是啊,日子总是人过出来的。这人间烟火,也就是不少人生活的意义了?哦,刚才阿豹对我不把碗里的饭扒干净,很看不惯。这也难怪,生活中的每一个钱,都是来之不易的。不错,新时期到来了,人们可以放手发家致富了。只是,再美好的愿望,也要一步一个脚印,从一点一滴的小事做起。人们常说,钱不会从天上掉下来;还说,就算有钱从天上掉下来,也要起早去捡;要不然,人家早捡完了。是啊,说得很有道理。对于这一点,好几个月前那个寒风刺骨的夜晚,我就深有体会了。
那是一个怎样的夜晚呢?四面透风的圩场上,我和哥哥,另外还有好几个人,围在一个火堆旁,只想着时间快点过去。哦,再过近十个小时,就是除夕的清晨了。我们所盼望的,就是这个清晨的到来。不要说梦寐以求,这个夜晚,我们根本就不可能回家休息。除夕这一天,杀猪买猪肉的人也比平时多,这是肯定的。圩棚里固定的肉摊,是有限的。这临时多出来的肉猪,当然也不至于没地方摆卖。我们附近的人,会为你们准备好临时案板的,只要你肯拿出一块多钱的租金。将案板拿到圩场上,只是起了个头儿;接下来更重要的事情,就是守案板了。如果不守,又会怎样呢?这么冷的天,需要烘火。你如果不在这儿,柴火废板烧完了,人家恐怕就要打你的主意了。不守,后果恐怕会很严重:你清晨到来时,眼前大概只有一堆灰进了。那时候,你不仅拿不到租金,连自己的案板也找不回来,真可谓赔了夫人又折兵了。想要钱,就得守夜,就这么简单。
风,诚然也说不上有多大;不是鬼哭狼嚎的那一种。然而,坐的时间久了,你就会真真切切的体会到,那充溢在天地之间的寒气,慢慢地沿着你的裤腿、衣角、颈脖,悄无声息的往里钻,爬到你的脊背上;紧接着,又毫不留情的往肌肤里渗透。不经意间,你就会笼罩在茫无涯际的寒意里。于是,即使是围在火堆旁,你也会微微耸着双肩,不由自主地打个寒战。人们讽刺那些烘火的人,说他们快要骑到火上面去了。的确是这样的,向火的一面也还算可以,背火的另一面呢,可就不好受了。即使能够转过身来烤上一阵子,也无济于事。是啊,再好的火堆,也比不上被子啊。如果不为了这一块多钱的租金,相信没几个人愿意在这里烤火。烤火的时候,鼻涕也会流出来,这绝不是凭空想象出来的。
寒冬腊月,果然名不虚传。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长长地打了个呵欠;甚至,连几滴泪水都都夺眶而出了。
站起身来,我伸了伸懒腰。
也就在这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西南边,向这火堆走来。
渐渐走近了,原来是阿豹。
“阿豹,这么晚才回来?”有人这样打着招呼。
“是啊,刚从外面赶圩回来。”
“有,有点收获吧?”
“也算,也算找到点小钱了——”
“阿豹,过年不成问题了?”
“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情?明天上午,还得再辛苦一趟。”
“不过,你总是有办法的。”
“办法?我有什么办法?唉,一个钱,不容易啊。”
“是啊,如果容易,我们就不用在这里喝西北风熬夜了。”
跟那些大人们聊了一阵子后,阿豹说道:“你们两兄弟,也在这儿守?”
“是啊,在这儿守案板。”我哥哥回答道。
“是要守一整夜的,人家的租金,没那么容易到手的。”
“时间过得再快点,那就好了——”我感慨道。
“嗯,有道理。”沉吟片刻后,阿豹接着说道,“哦,我看这样吧,阿哥先跟我回去,阿弟先在这儿守。过了几个钟头后,再换班。”
这,这倒是一个好主意!
哥哥跟在阿豹后面,回家去了。
当他们的背影在我视野尽头消失后,我恋恋不舍的收回目光。
一分钟过去了;五分钟过去了;半小时过去了。
夜风中,火苗一闪一闪的,高低起伏着。像,像什么呢?像微微起伏的河面,像缭绕着的云雾,像一片稻浪?其实,什么都不像。要说像,就像我心头的一缕迷雾吧?缓缓地吐出一口气之后,我发现,饥寒交迫之际,我甚至连站起来伸懒腰的心思都没有了。困,普通话里一般爱说成累。其实,困似乎更形象些:人被罩在一个大框框里;旁边有,哦,应该是里面有木头。不错,此时此刻,这木头正燃烧着。“哦——”的一声,雄鸡叫了,这是第一声长啼吧?于是,我向北边望去,期待着视野的尽头,出现一个身影,我哥哥的身影——“梁弟,你,你打瞌睡了——”耳边,响起阿豹的声音。
寒气霎时散去了,梁晓刚知道,此时此刻,外面正艳阳高照,甚至,不远的地方,知了的叫声,正不知疲倦地响着。
“哦,刚才,是打个个瞌睡。”梁晓刚说着,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在,在这儿休息一下吗?”
“不,不用了,我回去歇一下——”
“刚才交代过的事情,还记得吗?”
“记得,怎么会不记得呢?晚上,吃过饭后,我就过来。”梁晓刚回答道。